第九章 留青梳

公元186年。

周瑾看著雙胞胎哥哥滿臉鮮血毫無生機地躺在自己懷裡,淚如雨下。

怎麼會這樣?她只不過是想去爬樹摘個果子,怎麼會那麼不小心摔下來?而哥哥為了救她,摔倒在地的時候,頭撞到了大石頭,就這樣……就這樣忽然地去了?

為什麼老天爺帶走的不是頑劣的她,而是眾人交口稱讚的哥哥?

周瑾泣不成聲,她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卻也知道周家整個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了她雙胞胎哥哥的身上。而哥哥也不負眾望,年紀輕輕就頗有聲名。人人都說周家不愧是幾百年傳承的世家大族,這一代恐怕要比以前威名更盛。

可這一切,都被她毀了。

周瑾拚命地摟緊哥哥,想要喚回他,希望他可以像往常一樣睜開雙眼,溫和包容地朝她笑笑,在她頭頂揉揉,安慰她一切都不用擔心,因為有他在。

可是她卻沒有等到哥哥再次醒來,她清楚地認識到哥哥的身體已經在在她的懷裡變得冰涼,然後慢慢僵硬。

「小瑾,這不是你的錯……」隱約,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勸著。

怎麼不會是她的錯呢?若不是她頑皮,哥哥又怎麼會因為就她而死呢?

那人沉默了許久,低聲嘆了口氣道:「小瑾,就算不是因為你,你哥哥也活不長的……」

周瑾猛然驚醒,偏過頭看向半蹲在她身邊的那人,厲聲追問道:「夫子,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在她身邊的,是父親請回來給哥哥啟蒙的西席。他年紀並,頂多只有二十歲出頭,一年四季都穿著幾乎是同一套的玄黑色長袍,面貌清秀,為人溫和。周瑾並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是叫他夫子,因為她從小頑劣,父親為了迫她安靜一會兒,便把她也丟到夫子那裡,和她哥哥一起啟蒙念書。

因為今天的意外是晚上發生的,本來伺候的奴僕都還未發現,只有這位夫子忽然出現,儋周瑾有些疑惑,因為夫子一般都在書房一帶走動,不應當來內院。周瑾見夫子並不答話,只是一臉憐憫地看著她,不由得把哥哥抱得更緊了一些,繼續追問:「夫子,你剛剛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夫子的眼神落在她哥哥的身上,變得柔和了許多,彷彿帶著懷念的傷感。只聽他緩緩說道:「你哥哥沒命中注定,是要在十二歲這年夭折的,所以不管是什麼原因,就算今天他不是為了救你而死,明天或者後天也是會被老天收走的。」

「我不信!」周瑾痛不欲生,她知道夫子肯定是在安慰她,哪有人的命是註定的呢?「若是……若是死掉的是我就好了……」周瑾用手擦乾哥哥臉上的血跡,痴痴地墜下淚來。

「傻孩子……」夫子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站起身打算轉身就走。

周瑾看著懷中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容,忽然從心底升起一個念頭:「夫子,你說……你說我……我代替我哥哥活下去,這可以嗎?」

夫子轉過身,面帶詫異地看著她。

周瑾鼓足了勇氣,仰望著那個教導她讀書寫字的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說道:「哥哥就了我的命,我代替他活下去,這難道不可以嗎?」

夫子重新彎下腰,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頂,輕嘆道:「孩子,你會後悔的。女扮男裝,並不是話本上寫的那麼容易。」

「不!我會堅持!」周瑾抹掉眼淚,下定決心,無論什麼人來勸她,她都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她以前毫無壓力,那是因為哥哥擔了全部的重任。她原本只要無憂無慮的長大,按照家族的安排,嫁給家族需要聯姻需要捆綁的勢力,這是周家女子的宿命。但現在哥哥因為她而去,她就必須有代替哥哥擔起家族重任的覺悟。

夫子也許是被她的堅定所打動,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了一把梳子,把她頭上的辮子打散,細心地為她重新梳了一個男孩子的總角。

「夫子……」周瑾咬緊下唇,想要說什麼,但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孩子,這把留青梳送給你,若是你有一天想要重歸女兒身,就再用這把留青梳梳一次頭吧……」夫子把那把梳子塞在她手中,然後朝她笑了笑,「和你哥哥真像。」

周瑾握緊了梳子,梳齒緊緊地刺進掌心,但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痛。

從今天開始,這世上再也沒有周瑾,只有她哥哥,周瑜。

公元190年。

孫策隨手投了箸,行了散棋,抬起頭微笑地看向對面的青衣少年。

那名少年和他的年紀一樣,都是風華正茂的十六歲,但身形卻比他削瘦。青色的衣袍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微微拂動,更顯得他羸弱纖瘦。

孫策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他知道周家家主去年剛去世,整個周家的重擔就壓在了它面前這位少年身上。他也是自相時候不止一次地暗嘆對方不容易,但卻因為交情並不深,一些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周瑾是廬江的世家大族,曾祖周榮曾官至尚書令,堂祖及其子曾擔任過太尉,就連剛過世的周家家主周異也做過洛陽令。這周家是世代書香門第,而他面前的這位少年時絕對的根正苗紅,萬人羨慕的貴公子哥。

孫策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差,他父親打過海盜,扛過黃巾,也算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可是他父親雖然位居長沙太守,也被袁術封為了破虜將軍,可到底並不是漢室所封的真正將軍,再兼出身卑微,事實上很受世家大族子弟的輕視,無法為他們所信任。他父親也一直被那些人評價為「輕狡」。這可不是什麼誇讚之詞。

可就在他們一家人無法在壽春立足之時,這位周家的少主,獨自一人來到他父親面前,秉燭夜談。父親突然就舉家遷徙至舒縣,吩咐他要好好和對方相處,便領兵討伐董卓去了。

孫策也是在父親的刻意培養下成長起來的,自然知道周家對他的庇佑,並不簡簡單單地是騰出一間五進的院子給他們住,更主要的是因為周家的親近,其他世家大族子弟對他的態度也產生了變化。

就像是平日里完全融合不進去的圈子,突然出現了一個裂口,他居然也可以往裡面擠了。這幾日去打獵、詩會、投壺、蹴鞠,他們都會叫上他一起,這實在是讓他受寵若驚。因為這並不代表著僅僅是可以一起玩樂,他還可以接觸到一些更上層的人物,這對他父親和他以後的發展,有著莫大的好處。

「該你了。」清清朗朗的聲音響起,猶如琴音般悅耳。

孫策從沉思中回過神,才發覺自己的梟棋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對方的散棋隱隱包圍。他想了幾個突圍的方法,但都覺得所有後路都被封死,除非他鴻運當頭連連投出幾個「五白」,可以任意殺掉對方的重要棋子,否則他必死無疑。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青衣少年帶著笑意,拿起一旁的茶壺給兩人填滿茶水,一室茶香盈滿室,「策兄是投箸認輸呢?還是繼續搏一把?」

孫策向來是不肯認輸得主,奮力又投了幾把,最後無力地看著自己的梟棋被對方拿下,嘆氣道:「瑜弟的布局實在巧妙,為兄甘拜下風。」他這句話也不是恭維,他來到周家已經半年多了,和這位下六傅棋也下了不知道多少盤了,可是連一次都沒有贏過。人人都說下棋如排兵布陣,看來他要差人家好多好多。

周瑾打量著對面少年臉上的頹然之色,滿意地發現對方臉色雖然暗淡,眼瞳里卻燃燒著不屈的目光。看來這次,他應該沒有押錯寶。

周瑾今年十六歲了,但準確地說,她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

沒錯,她的哥哥用她的名字下葬,而她則代替她的哥哥活了下去。

她原來以為自己冒充哥哥,可能會漏洞百出。可是她沒想到夫子留給她的那把留青梳,居然真的把她變成了男生。而且再梳一次頭後,又會變回女生。

這樣神奇的留青梳,夫子居然毫不眨眼地就送給了她,而且在她想要找他問個明白時,他卻已經不告別飄然遠去。她只好自己悄悄地守住這個秘密。

四年前的那晚過後,她大病一場,病好之後雖然還是和原來哥哥的身形與習慣動作有所不同,但眾人都以為他是感傷「妹妹」逝去,沒人發現異樣。

沒有人知道她徹夜不眠,就是為了補習哥哥往日所看的書史典籍,沒有人知道她為了擁有和哥哥一樣的琴技而練得手指尖鮮血淋漓,沒有人直到她咬牙蹲馬步練重劍,就是為了和哥哥一樣被人贊一聲文武雙全……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硬生生地把自己改造成一個完美的世家子弟,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私底下付出了多少的代價。

就連父母都沒有發覺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已經被調了個包,就連她自己都以為其實活下去的就是她哥哥,她真的已經死了。

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繼續下去,雖然很苦很難受,但習慣了倒也不煎熬。可是她沒想到父親居然在靈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後,一病不起,就那樣去了。

父親是家裡的頂樑柱,這樣撒手人寰,整個家族的重擔便壓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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