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克久拉霍的震撼

辛哈兄弟終於見面了。這個晚上,我們回到了大辛掛單的庫提寺借宿。他們兄弟聯床夜話,而我亦無法再挑剔住房條件,只得因便就簡,與兩個韓國遊客一同睡在客房的通鋪上。

一夜難眠。想到與大辛同在一個屋檐下,心中不知是苦是甜。月光從兩扇窗帘的中間透射進來,彷彿有香氣,鋪灑得屋中柔情似水。我無緣故地相信大辛也沒有睡,如果我去敲他的門,他會不會願意陪我在月光下散步?

我努力與身體里的渴望抗爭著,越抗爭就越透徹地明了,我愛大辛,愛他超過這世上的一切。與對他的愛相比,我從前經過的那些戀情簡直都不算一回事——遇上某個人,產生好感,約會,吃飯,看電影,在花前月下說些甜言蜜語,而後漸生齟齬,爭執,冷戰,分手……其中自然也有過期盼與淚水,但如今看來都如煙塵。因為我從不曾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渴望為一個人奉獻,只要他肯,我願意連靈魂也交予。

但是他明天就要走了,進入某座我不能知曉的聖山,去朝拜我不能明了的世界。信仰將我們隔絕成天各一方,比中國和印度還要遙遠。如果能夠挽留他,讓我做什麼不可以?

屋子中一直有種憂傷的氣息在徊盪。有人說過,越是寺院這樣的地方就越容易集聚不得往生的鬼魂,他們因為某種緣故錯過了輪迴的機會,迷失在時間的曠野里,惟有棲身佛檐,希望在木魚聲中得到超渡。

我感受到那種陰鬱的氣息,心裡比死亡更加難過。眼淚汩汩地流出來,順著眼角滴在耳畔,就彷彿時間的流逝。我是在浪費與他相處的最後幾個小時啊。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只要我用力呼喊他就可以聽見,而我卻無所作為,就只是獃獃地躺在這裡,任由時間過去,這真是最殘忍的揮霍。

第二天早晨,天剛剛亮,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梳洗了,坐在院中等辛哈兄弟出門。早晨的薄藍的天空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就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我惴惴地徘徊在庭院中,在香爐與佛像之間,心情既緊張又興奮。

然而我等來的只是小辛,他告訴我,大辛已經在天不亮的時候就起床走了。

「走了?」我心中無限悵然,有種一直往下沉的感覺,「你大哥他,說過要去哪裡嗎?」

「沒有,他只說要往前走,到想停下的時候就停下,找一座山靜修。」小辛的情緒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激動,反而有種釋然的平靜。

耿耿於懷的人是我。他竟然沒與我告別,連聲珍重也沒有留下。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面,但是,連一個說再見的機會也不給我,何其忍心!昨晚回房前彼此說晚安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就是最後一面,還以為一覺醒來可以再見到他,那時會有一個更加鄭重的告別。

如果,我早知道「晚安」就是我們彼此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一定會更加用心用力地看著他,會將他的影子刻進我的心裡,記憶里,永生永世都不要忘記。

「那麼,他還說過些什麼?」我抱著一線希望問,想知道他會不會留下關於我的一言半語。

然而小辛只是說:「沒有了,他就是一直叮囑我要照顧好媽媽。他還記得媽媽,記得我這個弟弟,他並不是真的無情,無牽無掛。」

他「不是真的無情」嗎?可他對我的不辭而別是多麼無情!我又想,他走的那個時候,會不會就是我輾轉反側,拚命抑制住想要敲他房門的那個時刻呢?如果當時我順從自己的心意起床走出客房,會不會就能及時地與他相遇?我想像大辛站在月光里回首相望,在沉默中與我告別的樣子。心底的傷感一陣比一陣更加濃郁。

小辛沒有留意到我的失落,絮絮地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很恨他,恨他丟下我和媽媽不管。但是現在我知道,父親的去逝,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那時候才九歲,已經要獨立承擔一個家。他的負重比我多得多,所以才會對生死和變數有那麼深的感悟,以至於最終皈依佛門。無論他最終能不能修成正果,但我想,這應該是一件好事,不是壞事。現在,是我要挑起整個家的時候了。」

我有些無法理解。他們兩兄弟,一個信濕婆,一個信佛陀,卻能在這麼深的恩怨之後,於這麼短的時間裡達成共識,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不知道這是因為血濃於水,還是該理解作佛教與印度教的同出一源。

不過我再想一想就明白了,大辛是有那樣一種魅力的,可以讓他身邊的人心情寧靜。無論這個人本來是怎樣的憂傷、絕望、憤怒、浮躁,他都會以自己的力量使他平定,覺得適意。如果他能夠回到家裡,同他的母親見面,我相信,辛媽也一定會理解並接受兒子的抉擇的,就像釋迦牟尼的姨母、妻兒曾經做到的那樣。

但是,大辛說:時機未到。等他想通悟徹、斷除見惑思惑的一天,自然會回到家中親自向母親說道的吧?不管怎樣,小辛能夠這麼達觀,讓我深覺欣慰,我正擔心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呢。

「謝謝你,Scarlet。」小辛誠心誠意地說,「是你幫我完成了多年的心愿。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只有繼續做一個好導遊,陪你旅行。」

當天下午,我們從瓦拉納西出發,飛往克朱拉霍。

當飛機拔地而起,迅速上升時,我將頭向後靠在椅背上,感覺身體與靈魂脫離開來,一半隨著飛機上升,另一半為地心引力所牽絆滯留延後。這是第一次感覺肉體比靈魂飛得更高。

是小飛機,全程45分鐘,顛簸得非常厲害。天空湛藍,光線很好,但是機艙內風起雲湧。飛行員似乎厭倦了重複枯燥的短途飛行,有意製造花樣找樂子,途中一再玩弄飛行技巧,時而側翻,時而滑浪,一路險象環生。我的胃疼一直沒有停止,這時候更是翻騰得厲害,就好像秤砣岌岌可危地懸掛在秤桿上,左右不能平衡。

小辛一再追問這兩天我都和大辛談過些什麼,我避重就輕地告訴他:「大辛給我背誦過一段《薄伽梵歌》,關於要做分內的事,不做不屬於自己分內的事的。」

小辛立刻感動了:「那還是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教會我們念的。也許,一切都是神安排好的,大哥分內的事就是出家梵修,我分內的事就是照顧媽媽。」

原來這段詩還可以這樣解釋。我有些錯愕,不禁想,於我而言,也許還可以有另一種譯法:

「愛你可以愛的人,即使這選擇是退而求其次;不要愛不可以愛的人,無論他有多麼高尚難得。在彼此的相愛中活著,生死無畏;在不屬於自己的愛里活著,生不如死。」

大辛說得對,任何一種道理,都有不同的解釋,就像多元幾何題,神有神的解釋,佛有佛的解釋,而我,也惟有接受自己可以得到的那種解釋,往前走,忘記他,這是我惟一的選擇。

飛機忽然做了一個拋物線滑行,機艙中一片尖叫。鄰座是一位來自比利時的年輕女士,被這不靠譜的飛行嚇得花容失色,竟向小辛打聽起印度航空的保險理賠問題來,又問可不可以向航空公司投訴。

小辛有些無奈地說:「只要沒有飛行事故,就沒什麼可投訴的,投訴也不會起作用。飛行員的任務就是駕駛飛機從此地到彼處,只要他完成了任務,就是對的。」

艙中乘客紛紛嘔吐起來,而嘔吐這件事是有感染性的,我再也忍不住,抓起一個嘔吐袋也開始大吐特吐,彷彿把渾身的力氣、煩惱、願望、失意,統統吐了出來。

小辛有些手足無措,一個勁兒喃喃地說「對不起」,似乎危險駕駛是他的錯。我清理好自己,勉強地笑著說:「這傢伙一定是開戰鬥機出身的。」

這笑話不好笑,因為小辛仍是滿眼憐惜,內疚地說:「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我卻看著你受罪也幫不上忙,我真是沒用。」

「誰說你沒用?你可以下機後把那個駕駛員揪出來打一頓。」其實已經不是我一個人在這樣說,前排后座都有人紛紛提議:「對,下了飛機,把駕駛員狠狠揍一頓!每人一拳一腳,踩扁他!」

說是這樣說,著陸後當然不會真的有人對飛行員動粗。但不能理解的是,當我們下了舷梯繞過機頭往外走時,竟然透過舷窗,看見駕駛員得意地向我們翹起大拇指,也不知是在誇讚自己飛行技術了得,還是在稱讚我們居然在這樣的飛行條件下還能活著著陸。

這簡直是全世界最不合邏輯的事,我只覺滑稽得不能再滑稽,離譜得不能再離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辛奇怪地問:「Scarlet,有這麼好笑嗎?」

「怎麼辦呢?面對這樣的尷尬,如果哭解決不了問題,就只好笑了。」我回頭看看同機的乘客們——無不是臉色慘白,雙膝發抖,有的還在不住擦汗——不由再次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

終於來至大名鼎鼎的克朱拉霍性廟群。

其實泛稱「性廟」是不準確的,多少有點嘩眾取寵的招徠意味,算是克朱拉霍的廣告吧——只要看看那些對準性愛雕塑狂拍細節的遊客就知道了。

這部分雕塑主要集中在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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