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鹿野苑的重遇

距離瓦拉納西以北約十公里處的鹿野苑,是釋迦牟尼第一次講經的地方,也就是佛家所說「法輪初轉」,堪稱是佛教的發源地。

當年喬達摩悉達多王子剃髮為僧,苦修六年而不得悟道,身體極度虛弱,在河中洗浴後竟然沒有力氣爬上岸來。幸而天神垂憐,讓大樹垂下枝條,援引他上岸。他在岸邊昏睡了片刻,再醒來後,不由對過往所為產生懷疑:如果這樣的苦修都不能有所覺悟,那麼會不會是選錯了悟法之道呢?這時有一位名叫蘇嘉妲的牧羊女經過,看到他如此憔悴虛弱,便取出乳糜施捨他。五位隨從見他接受了牧羊女的供奉,不再堅持絕食,以為他改變了志向,竟產生了鄙視之心,並相約從此不再追隨他,敬畏他。

悉達多失去了最後的依伴,遂與五隨從在鹿野苑告別,獨自來到二百里外的一棵畢缽羅樹下,在地上鋪了吉祥草,向著東方盤腿而坐,發誓如果不能證到無上大覺,寧可讓此身粉碎,也終不起此座。他苦思冥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終於在一個月光娟好的晚上豁然開朗,圓滿禪定,完成了最重要的覺悟。

那一刻,雲垂海立,天地澄明,佛法從此誕生。而畢缽羅樹也從此稱為「菩提樹」,釋迦牟尼成佛處則稱為「菩提道場」或「菩提伽耶」。菩提,就是「覺」的意思。

頓悟得道後,佛祖重新西行還至鹿野苑,找到自己的五位夥伴。五隨從遠遠地見他來了,都相約不要起立拜見。但是當釋迦牟尼走近的時候,那種威嚴不言而喻,他們還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垂手侍立。

於是佛陀坐下來,為五隨從講解自己悟得的「四聖諦」,即人生輪迴、苦海無邊、善惡因果、及修行超脫之道。那五位心悅誠服,也立刻頓悟了,成為第一批佛教僧人,也就是佛教史上的「五比丘」。

彼時正是雨季,池沼里開滿蓮花,林中的小鹿也跑出來聽教,「佛、法、僧」三寶俱立,即佛寶、法寶、僧寶,佛教從此誕生。

五比丘隨佛弘法,僧伽迅速擴充至六十餘人,眾弟子遵從佛訓,「外乞食以養色身,內乞法以養慧命」,白天到村鎮里傳法說教,晚上回到山林靜修。佛教以鹿野苑為創基,日益發揚光大。

而佛祖降生的藍毗尼、頓悟成佛的菩提迦耶、首次傳教的鹿野苑、和圓寂火化的居詩那耶,便合稱為佛教四大聖地。

特別的是,印度雖是佛教起源地,然而這四大聖地的重新確定與開掘,卻是通過我國玄奘和尚《大唐西域記》的記載才完成的。

這都要拜土耳其的穆斯林所賜。十二世紀後期,伊斯蘭教襲入印度,宣稱安拉是惟一的真神,並大量毀壞異教的建築與雕像。到了十六世紀莫卧爾王朝建立,伊斯蘭教僅遜於印度教成為本國第二大教,阿克巴大帝以及沙賈汗都是主張「三教統一」的,但是那個殺父弒兄的瘋狂教旨主義者奧倫澤布登基後,卻背棄祖宗遺訓,大肆破壞佛教建築。鹿野苑的佛跡被毀壞殆盡,房舍被推塌,佛像被砸爛,最輕微的破壞也是砸掉了佛的鼻子——大概他們毀壞不了那麼多的佛像,於是便以佛的鼻子為象徵吧。

此後,佛教在印度日漸式微,鹿野苑湮沒無聞,印度大地上再不見一座佛寺,一個僧人,佛教就像一陣颶風襲過,曾經輝煌而後消逝無蹤。直到莫卧爾政權解體,宗教自由,佛教才由伊斯蘭卡重新傳回印度,而四大聖地以及靈鷲山講經處等佛教建築也重新被一一開發。

而開發的主要依據,就是藉助中國古典文獻。

在玄奘的筆下,一千三百年前的鹿野苑規模宏大,僧侶眾多,《大唐西域記》中留下這樣的記載:

「婆羅尼河東北行十餘里至鹿野伽藍。區界八分,連垣周堵,層軒重閣,麗窮規矩,僧徒一千五百人並學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餘尺……精舍之中有鍮石佛像,量等如來身,作轉法輪勢。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無憂王建也,基雖傾陷,尚余百尺。前建石柱,高七十餘尺,石含玉潤,鑒照映徹,殷勤祈請,影見眾像,善惡之相時有見者,是如來成正覺已初轉法輪處也。」

「伽藍」特指僧侶集中居住修行的園林精舍,當年的「鹿野伽藍」是印度非常著名的佛教寺院,劃分為八個地段,規模宏大不說,樓台水榭也都極其精緻。

然而此時,當我走在綠草如茵的鹿野苑,當年台觀連雲、長廊四合的景象早已蕩然無存,「層軒重閣」如今只余斷壁殘垣,看去一片蒼涼。「高百餘尺」的達摩塔(Dhamekh)還是在的,造型樸拙,呈圓椎狀拔地而起,像一個倒扣的石鍾;然而「七十餘尺」的石柱卻無可覓跡,但聽說有斷碣保存於博物館中,也就是著名的阿育王柱,現在已經成為印度的國徽。佛陀生活過的精舍,如今被破壞得只剩下一段殘破的台基,但仍然被不時前來朝拜的信徒們塗滿金水,顯示餘威猶在。

有和尚坐在樹下拈動佛珠默念經文,還有幾位喇嘛打扮的西藏僧人在圍著聖壇轉經,梵音聲聲,使整個鹿野苑平添了一種神聖的氣息。

我撫摸著聖壇浮突不平的石壁踽踽獨行,在這古老的佛教聖地,耳邊卻無由響起一首纏綿的中國崑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

付與斷壁頹垣的,又豈止是良辰美景賞心悅事呢?

有遊客在草地上野餐,偶爾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此時在國內正是寒冬臘月,而這裡卻綠樹成蔭,翠草青青,小鳥蹦蹦跳跳地啄食客人灑下的麵包屑,宛如世外桃源。尤其是在喧囂的瓦拉納西城裡遊盪了幾天,我的耳朵已經習慣於市聲鼎沸,忽然到了這樣一個鳥鳴宛轉、空氣清新的地方,就好像從彩色電視轉檯看黑白默片,或是交響樂換成笛子獨奏。

漸漸發現一個規律,凡是在景點看到的印度人,大多都是冠履鮮亮,態度文雅,連神情中都透出一種高人一等的雍容華貴;然而一離開景點,那些迎面擁來的小販或乞兒,立刻便展現出印度人的另一個面貌,骯髒的長襯衫,皺巴巴的寬腿褲子,臉上永遠是一個賤兮兮的笑容,簡直為「階級」和「種姓」這兩個概念現身說法。

從未有一個時間地點,可以讓人像在印度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出身」這回事。雖然我不能準確地分辨究竟哪一位是婆羅門,哪一位是剎帝利,哪一位是吠舍或者首陀羅。但是無疑的,那些態度安祥舉止雅淡的人肯定出自名門,而那些小販們的種姓則一定不夠高貴,因為在印度,即使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貧窮的婆羅門,也不會允許自己做出有失體面的事情來。雖然在今天的印度已經不再由種姓決定職業、收入,而且不同種姓間的通婚也變得平常,但是血統這種東西是遺傳的,上千年的歷史積澱流淌在印度人的血液里,反映在他們的態度中,哪怕卸去衣履,單憑眼神,你也可以輕鬆地分辨出他們的身份。

今天的中國已經沒有了「貴族」的概念,度假村裡擠滿了大腹便便的暴發戶,再多的鈔票也掩不去他們本質上的粗鄙與貧窮,往往越是有錢的就越是道德低下,因為那些錢往往不是來自正路。但在印度則不同,這裡雖然窮,卻有著真正的貴族,由血統、種姓、千百年的教育與財富澆灌出來的貴族。他們品行高尚,舉止優雅,最難得的,是那種在中國大都市的成年人中久違了的沖淡澄澈的神情,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

在印度,真正的高貴不是體現在衣裳舉止上,甚至不是品德善行,而是神情態度——高貴的神態,才是最不容模仿不可偽裝的。

我站著看了一會兒年輕人的歌舞,又往前走去,穿過草地,便看到一片用鐵絲網圍起的鹿苑,只有為數不多的幾頭鹿在散步,倒有七八個孩子在賣鹿糧,一見遊客便立即圍過來推銷。十盧比一小袋,我本來沒什麼興趣,但是為了擺脫他們的糾纏,於是花五盧比買了一小捧,權當體會一下飼鹿之樂。想必那些鹿也不缺吃的,開始還肯高高昂起頭來配合一下,後來就懶洋洋的,喂到嘴邊就吃一口,不喂到嘴邊,連頭都懶得抬。

此前看過資料,知道鹿野苑的英文名Sarnath源自Saranganath,意思就是鹿王。

套用一句小辛常說的話就是:「這裡有一個故事」——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國王喜歡獵鹿,於是鹿王令眾鹿抽籤,每天都要有一頭鹿把自己獻出去給國王射殺,以此保護其他的鹿群。這樣,國王每天射到一頭鹿,便心滿意足地回宮。有一天,他正想彎弓搭箭時,忽然看到那姍姍行來的公鹿氣度高華,兩眼含淚,非同一般。

國王很驚訝,不由收起了弓箭向那頭鹿仔細打量。而那頭鹿在這時忽然口吐人言,原來,他是鹿王,因為今天輪到一頭母鹿要被國王射殺,而那頭母鹿懷了孕。鹿王不忍心一屍兩命,讓鹿群的數量加倍遞減,但是重新抽籤又對別的鹿不公平,於是就決定由自己來代替那頭母鹿獻身給國王。國王聽了十分感動,從此下令這一帶永不許獵鹿,這樣子,Sarnath便成了鹿的天堂。中文名字便譯作鹿野苑。

我一邊喂鹿一邊想,當年玄奘有沒有在我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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