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恆河的日夜

在這個無夢的早晨醒來,要定一下神才知覺自己身處曠野,耳邊是風聲鳥語,眼前是滿塘蓮花,再一次覺得身在天堂。

一轉頭,看到光環中的大辛,我幾乎有種暈旋的感覺。他不知是什麼時候醒來的,已經在誦經了,面對蓮塘盤膝而坐,閉目凝神,宛如神像——是我的守護神吧?

我靜靜地坐起身,抱著膝看他念經,心裡前所未有的寧靜歡喜。自從父親過世後,這十幾年來,我好像從沒有睡得這樣香甜過,晨光清涼,凝脂般朝陽在天邊冉冉升起,一切美得像個夢。

這情形如此親切,讓我有種錯覺,好像不是第一次這樣看他念經。好像這情景早已鐫刻在我的記憶里,封存了幾千幾百年,此時又重新展現在我的面前。在一瀉如水的晨光下,他的側麵線條山稜起伏,波瀾壯闊,從額頭、眉骨、鼻子、到嘴唇的線條都十分優美,長而曲的睫毛又黑又密,如果他也有一頭這樣濃密鬈曲的長髮,該多麼帥氣。

大辛在這時睜開眼睛,迎著我的注視展開了一個微笑,輕輕說:「早晨。」

那真是我今生見過的最美麗的笑容。如果出家人也可以用美貌來形容的話,那他真是一個絕色的沙門。

我有些羞澀於自己剛才對他的打量,於是別轉面孔,起身去湖邊洗臉。

吃了點乾糧,我們便上路了。兩個人都很沉默,這於他可能是一種習慣,而對我來說,則感覺可以同一個近乎陌生的和尚說的話都說完了,再深細的語言,則出師無名,怕會觸怒了他。

他待我是如此溫和寬容,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卻有種莫名的敬畏,如對神明。

沒有走出多久,我就搭到了一輛去瓦拉納西的順風車,遂與大辛告別。到了這時候,卻突然失落起來,似乎巴不得永遠攔不到車,可以就這樣一直陪著他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如果餐風露宿就可以活的話,也許讓我一輩子留在曠野的蓮花塘邊看他念經,也是願意的。

我反轉身子,從後車窗里貪婪地看著他英俊的臉,溫和的神情,灰色袈裟在風中扑打扑打地像一隻鴿的翅膀,堅毅跋涉的身影越來越遠,並迅速消失在道路轉彎處。此時天空地曠,本來路是黃的,田野是綠的,遠山是藍的,忽然不見了和尚,天地間寂滅如灰。

我想我到死也不會忘記那一幕,只覺好像失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一樣,悶悶不樂。那以後我每當想起大辛,第一個鏡頭就是他打著傘走在蓮花池畔的身影,第二個便是我從汽車後窗里看到他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這出現與消失就好像燈的開關,一亮一暗,反反覆復地出現在我後來的記憶中。

到了瓦拉納西,我並沒有去小辛替我預訂的三星級酒店,而是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恆河左岸的背包客集居地,挑了一間每晚一百盧比的三流旅館。屋內除了一床一幾外別無所有,但幸好還算整潔。

經過荒灘夜宿,我的適應能力已經大大增長,只要可以洗浴便都能將就,況且行李箱丟失,許多日常用品都要重新添置,不得不節省開支。但為了禮貌起見,我還是給小辛的朋友杜比先生打了個電話,代致問候。

他相當熱情,立刻便要來旅店與我會合。盛情難卻,我只得說了地址,約好四點鐘見。

安頓好一切後,我下樓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又在路邊小店買了兩套印度女孩常穿的衫裙長褲,挑了件寬鬆的土耳其袍子權充睡衣。因為一例甩甩蕩蕩的,便也無所謂合不合身。

三點鐘剛過,門便被敲響了,進來的是一個黑黑瘦瘦的青年,我主動伸出手來,用英語問候:「是杜比先生嗎?」

「我聽說你叫辛哈小辛,那你也會叫我小杜。」他用蹩腳的中文磕磕絆絆地說,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他看起來比小辛年紀略長,樣子也還端正,但一雙眼睛過於靈活,說不出哪裡令人不安。

我用力抽出手來,也無意於糾正他的語法,只是笑笑說:「杜比先生,我們說英語好了。」

他倒也從善如流,立刻改了英文,但語氣頗不甘心:「我很想練習我的中文。我比小辛早兩年畢業,但沒什麼機會練習,現在生疏得多了。」

我這才知道他是小辛的學長,也是尼克魯大學畢業的,這倒是失敬了。但想想我國的很多英語系畢業的大學生也同樣說不好英文,便也釋然。

「住在瓦拉納西、結交聖人、用恆河水洗浴、敬奉濕婆神」,是印度教徒的人生四大樂趣。而這四件事中,有三件都是需要在瓦拉納西才方便進行的。可想而知,這個城市有多麼繁華、擁擠。

更何況,這裡不僅是印度教的聖地,同時還是佛教的起源地,因此每日每時,都有成千上萬的教徒或遊客從世界各地擁往這裡來。正如同經文里的那個詞:恆河沙數。

杜比是騎摩托車來的。但這裡離恆河很近,從窗戶望出去,甚至可以看到一帶河流的影子,因此我提議我們散步過去。

從旅館往河邊,沿街滿是商鋪貨檔,乍望過去琳琅滿目,色彩如流,那些紗麗、首飾、鎏金神像、錦繡地毯,極盡富麗光華之能事。然而低下頭,卻可以看到滿地牛糞、垃圾、腐爛的食品、和廢棄的各式塑料袋。人與三輪車在爭路,牛與野狗也跟著湊熱鬧。

我們從人群中艱難地擠過去,杜比試圖拉我的手,見我一再甩脫,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住我的胳膊,幾乎是拖曳而行。

離我們不遠處,一輛轎車與人力三輪交錯,互相擋了路。轎車的司機下來,揪住三輪車夫便是一頓拳打腳踢。我原以為一場肉搏在所難免,卻不料那三輪車夫竟然抱著頭蹲在地上,連一句反抗或者分辯也不敢。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警察就站在離他們不足百步處,非但不聞不問,還抱著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我為之瞠目,忍不住嘆道:「欺人太甚!」

杜比居然聽懂了,用中文回覆:「這就是階級啊。」

「可是,你們的治安呢?你們的文明呢?」我不滿地質問,「一句階級,就可以放縱犯罪嗎?」

「又不是殺人放火,怎麼能算是犯罪?」杜比冷淡地說,抓著我的胳膊繼續向前走。

此時恰好有一隊三輪車夫拉著客人一路按著車鈴駛過,一望可知是某個旅遊團隊。那幾個警察立刻精神起來,一字排開,揮著棍棒大聲地吆喝著,劈頭蓋臉地抽打在每個車夫身上。人均有份,無一落空。而那些無辜的車夫,只是低著頭用力蹬三輪,無怨無悔地用肩背承受著憑空而降的棍棒,甚至連頭都不會抬一下。似乎無緣無故地挨這一下子是天經地義的事,而經過警察面前不挨打才是不正常的事一樣。

我已經失去評論的興緻,只沉默地隨著杜比穿過人群,但是接下來的事情更加令人瞠目,而無法繼續沉默——就在往前不遠的一個叉路口,又一隊旅遊團坐著三輪車隊經過,卻被警察攔截,說他們擋了道路,阻塞交通,要檢查導遊證件。那個導遊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看樣子是趁寒假出來打工的大學生,當然沒有導遊證——事實上印度大多數的導遊都沒有導遊證,警察不過是在尋釁勒索罷了。沒問上兩句,警察不由分說便揚手給了導遊一個嘴巴。導遊不是車夫,當即捂著臉分辯了兩句,換來的卻是更多的掌摑。

遊客們驚叫起來,也都圍上前七嘴八舌地幫著說話。我這才發現是中國團。有個年輕女孩顯然是領隊,拿出導遊證來與警察交涉,然而那些警察根本不屑爭辯,只揮著棍棒下令,要將整隊十七人全部帶去警局搜查。

我忙推杜比說:「你是本地人,能不能幫忙說說話,想辦法幫幫他們吧。」杜比點點頭,排開人群走過去,二話不說掏出一疊鈔票便塞在警察手裡,連人們的眼光也不避諱,就這樣當街公開行起賄來。

然而,這一招真是管用,三兩句話後,警察揮了揮手,十七人團被放行了。我幾乎看得呆住,其實,賄賂枉法和仗勢欺人在每個國家都是有的吧,然而像這樣赤裸裸地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街發生還是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尤其是警察隨意打導遊耳光,這在文明國家是絕對不可想像的吧?

走到安全地帶後,女領隊抓著我的手不住感謝,又問杜比花了多少錢。杜比說一千盧比。領隊忙拿出二十美元來塞在他手中,又連聲道謝。其實我和領隊都很清楚,剛才杜比塞給警察的錢數最多只有幾百盧比,但是我們也都知道如果不是杜比出面,真不知這一幕鬧劇要如何收場,即便讓他賺一點也是應該的。

領隊的姓很特別,姓仇,來自廣州。這是一個廣東老年團,大多數人別說英語,連普通話都說不好,如果真是被帶到警局去,後果不堪設想。印度警察的「黑」是出了名的,誰知他們會把人帶到哪裡去,又會發生些什麼事,況且,即使真的只是帶到警局公事公辦,也足以讓這團人的行程計畫大打折扣的了。

為了表示感謝,也是覺得有個擅交際的本地人陪伴在側會更讓人放心,仇領隊一再邀請我們同船遊河。我本來覺得居功圖報非君子所為,然而難得他鄉遇同胞,況且也並不想同杜比單獨相處,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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