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秘藍蓮花

許是因為酒的緣故,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遲,額角有些突突地疼。

辛哈已經走了。從門縫裡塞進來一張字條,中英文單詞雜拌,大意是害怕告別的傷感,所以就不打招呼地走了,祝我旅途愉快,要記得保持聯繫,注意安全等等。

我一邊看字條一邊將右手反轉到腦後去使勁擰脖頸,只覺又痠又疼。惆悵之情比我預期中要強烈得多。

只不過同小辛相處了兩天,從德里到阿格拉的一段路,我卻覺得好像同他從小一塊兒長大似的,覺得他就好像我的弟弟,至少是表弟或堂弟,有一種言之不清的親昵。乍然分離,竟然比我離開家來印度時還依依難捨。

其實,自從母親改嫁後,我便沒有家了。

或者要更早,從父親永遠地離開我們,家也便跟著他走遠。

我曾經不止一次在部落格里寫:所謂家的感覺,就是當你夜歸的時候,有人擰亮了一盞燈在等你。

我渴望那種境界,渴望那盞燈,因為那意味著你在被需要,被牽掛,被期望著。

母親改嫁後,我住進寄宿學校,從初中到大學,一直如此,連周末和假期也很少回家。偶爾和媽媽的丈夫碰見,也只是淡淡點頭,叫聲「叔叔」,然後避開,有多遠走多遠。

除了親生父親,我不會喊任何人「爸爸」。

父親去世的前夜,我在看童話書。王子、公主、女巫斗得那麼激烈,讓人不由得漸漸投入。陪母親守夜的外婆嘖嘖連聲:「爸爸要死了,還只管看童話?真是沒心肝。」

是,說起來的確有些麻木。可是不看書又能做些什麼呢?從我懂事起,醫院每年都會為父親開出不下三次病危通知書。肺結核病人最怕春秋兩季,每到換季病情便會加重,年年如此。

然而這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驚醒的時候恍惚聽見爸爸在叫我。身不由己,我悄悄爬起來走出了家門,踏著月光一個人跑出去。醫院就在家隔壁,左側的小門虛掩著,終夜不鎖,我熟門熟路地進去,找到爸爸的病房。屋裡一共四個病人,都已經睡熟了。病房裡安靜如雪。

我在爸爸的床邊坐了一會兒,等著他醒來同我說話。可是他一直不醒,我漸漸覺得困,於是爬上床,揭開被單在爸爸的身邊躺下來,蜷縮著身體,靜靜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才知道,爸爸在我睡著的時候去世了。

他終究沒有留下任何話。甚至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

那一年我八歲。忽然意識到,原來死亡是這樣親密而具體的事情,就好像握手、問好,花開花謝,潮漲潮落,來得自然而然,無聲無息。死亡就是從此看不見,無論曾經多麼呼吸相關,血脈相連,然而生死隔絕之後,你的悲歡、眼淚、成功與苦難,都與他不復關聯。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並拒絕與任何人同床。每當我閉上眼睛,就擔心在我睡著的時間裡,會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

當小辛問我是否介意共用房間的時候,我本能地說不,明知道他會有誤會,卻無法解釋。如果,我告訴他這是因為我害怕明早醒來的時候會發現他死在我身邊,他會不會認為我是神經病?

但是不論我們是否同房,早晨醒來的時候,我還是失去了他。

我沒有急著安排下一步行程,百無聊賴地來到市場上想找個地方吃早餐。街市如常熱鬧而混亂,然而我走在其間,卻只感到孤單冷清。

水果攤上的顏色同女人的紗麗一般鮮艷而豐富,商販大多是男人,同電視歌舞片里英俊多情的歌手一點也不相同,臉上總有一種賤兮兮的笑容,貧嘴滑舌而辭不達意,虛張聲勢的熱情招呼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愚昧與貧窮。看到單身的異國女子,他們的熱情尤其高漲,成群結隊地圍上來兜售,任我搖頭、擺手都假裝看不見,不懈地連聲喊著「ONE DOLLER」,移動牆似地擋在我面前,任我左躲右閃只是避不開,有的甚至把紗巾、項鏈一直伸到我鼻子底下來,戲弄的意味遠遠超過兜售。

我有些惱怒,回過頭重重地說了一句「NO!」希望他們讓開。然而這卻引發了一陣嘻哈大笑,那些小販就像得到什麼鼓勵或者獎賞似的,一齊捏細嗓子學著我的口音說「NO!」得意洋洋。也不知得意些什麼。

我將手遮在前額板著臉走過去,努力不露出驚慌,覺得自己真是無用。小辛只不過才離開半天,我就讓自己淪落成流浪兒一般,四處碰壁。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街市的熱鬧繁華益發顯出我形隻影單,連帶對阿格拉這座伊斯蘭古都也失去了遊興,於是叫了一輛三輪車去火車站買票。導遊沒了,似乎沒必要再按原計畫去佔西,遂決定直奔瓦拉納西。

印度車夫出了名的難纏,討價還價不免又費了半日口舌,好容易說得妥當,來到了車站,他卻又不把我往售票大廳帶,而是故意停在廣場上。

剛下車,一群套頭衫外罩著紅馬甲的力夫便擁圍上來拉生意。他們是替人搬運行李的,紅馬甲就是他們的「制服」了。他們的搬運方式不是用手提,而是用頭頂,手只是作為輔助扶持。有的人頭頂上可以一摞頂著三四個大行李箱。但是我兩手空空,又何須幫忙呢?擾攘半天,我才知道他們誤會我是來接車的,而他們也才弄明白我是來買票的,便又向我推銷黃牛票。

我記著小辛的話,盡量不與黃牛做交易,一個「差不多」,誰知道他們賣給我的到底是哪一天哪一班次的車呢,或許送我去爪哇國也說不定。

火車站廣場和票務大廳里到處都是人,走著的,坐著的,躺著的——就直接躺在地上,甚至連張報紙也不用鋪,有的在扒飯,有的在聊天,有的睡沉了,發出愜意的鼾聲,別說旅客來來往往了,只怕打雷下雨也不會驚動他的美夢。我在人的身體間小心地尋找著下腳地,生怕踩了誰的手腳惹起一場戰爭來。身在異地,小辛又不在身邊,吵架可不是我的專長。

一路磕磕碰碰,有時候是避無可避,有時候則很明顯地感覺到對方是故意撞上來的,那些包著頭巾的男人看到異國女客,就晃著身子撞過來,有意無意地挨一下蹭一下,就彷彿得到了無限滿足似的。

我只覺胃中堵脹,剛才吃的那點無名食物一陣陣往上反,比意識更早提出抗議。這時候有個穿長襯衫寬鬆褲子的人上來搭話:「小姐,去瓦拉納西啊?坐汽車走吧。很舒服的高級汽車。不用排隊,也不用等車,現上現走。」

我想起小辛說過的「印度時間」,不禁有些心動。印度火車誤點是出了名的。縱然買得到票,也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發車,上了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抵達。

那男人看出了我的猶豫,開始更起勁地遊說,他的印度腔英語很難理解,但大概意思也還是聽明白了。車子很寬敞高檔,我自己包車也可以,但很貴;如果怕花錢,那麼剛好兩小時後有一家人也要到瓦拉納西去,他可以替我商量一下,在車上搭個座,只要付很少的錢。

包車自然是不用考慮的,但是搭車的很少的錢是多少呢?

男人說:「差不多啦,幾十美元而已。」

幾十美元?我知道去瓦拉納西的最便宜的火車坐票只要幾十盧比而已。這可是數十倍的差距啊。

「太貴了。」我搖頭。

「差不多啦,那麼多少您願意呢?」

「二十美元夠嗎?」

「加一點啦,就一百塊好啦,差不多。」

「一百?你不是說幾十塊嗎?」

「差不多啦。」

我崩潰下來,幾乎不想再談。然而看看周圍喧鬧的人群,尤其是前面不成形的隊伍,照這樣的排隊法,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買到車票。我想了想,盡量用絕決的語氣說:「三十美元。上車就付款。行就行,不行就不要談了。」

「九十五塊好吧,差不多啦。」

……

漫長的拉鋸戰後,終於講定價格是四十美元。兩小時後他們會到我的酒店來接,然後一同出發去瓦拉納西。

為了免去排隊擠車的麻煩,就要花費比票價多幾倍的價格圖清閑,我有點羞愧。但在心裡安慰自己說,我不是吃不了苦,但是擠火車畢竟不安全。坐汽車多花出來的錢,等到了瓦拉納西後,從食宿上省出來就是了。

難得他們並沒有讓我等多久,但是我看到車的時候,還是加倍悔恨起來。那根本不是什麼寬敞舒適的高檔轎車,而只是一輛四面漏風的舊吉普;而且車上坐著的一家人,包括了一對年邁的老夫婦,一對中年胖夫妻和四個同樣胖的小孩,加上司機,早已把所有的座位都塞得滿滿的,無論如何再擠不下一個我了。

我只得打了退堂鼓,同司機說:「對不起,這實在太擠了,我還是去坐火車好了。」

「怎麼會擠呢?很寬敞的。」司機說著抱起一個孩子塞在他母親的懷裡,空出窄窄一仄空間,但是那女人身體彷彿是有彈性的,只是挪挪屁股,一下子就又將那空間佔滿了。與此同時,一股刺鼻的咖哩味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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