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到德里

飛機從上海起飛。系好安全帶後,我便翻開華希雅雅娜的《愛經》(Kama Sutra)開始閱讀。

每次飛行中遇到氣流都會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就這樣結束了嗎,我的尚未真正開始卻已經步步荊棘的短暫人生?我死之後,人們將會在黑匣子里發現所有遇難者的遺書。彼時將是誰啟讀我的遺言?誰會在意我的生死,並為我流淚?

不敢往深里想,想深了就會感到絕望。因此每次飛行我都會隨身帶一本書,從起飛的瞬間便把自己抽離這個世界,讓靈魂在文字的天空里飛翔,無暇關注生死。

這次,我帶的是印度的《愛經》(Kama Sutra),一位兩千多年前的瑜珈修行者寫給女人的性教科書。書中說,一位淑女要想獲得社會的尊重,有64種重要的藝術與科學是她所必須學習的,包括:歌唱、舞蹈,在牆壁、棕櫚葉以及光滑的石頭上作畫,將樺樹葉剪成信的形狀寫情書,在花朵和米粒中雕出圖案,用花朵裝飾牆壁與地板,在裝滿水的玻璃杯上彈出曲調,調製春藥與奇效草藥,調配冰果子露、水果酒及雞尾酒,裁縫及刺繡,熟悉詩的韻律,適當地引用史詩和戲劇,園藝及植物醫藥,擲骰子與下棋……當然,還有瑜珈與體操,私處保養秘訣,和怎樣挑選一個好伴侶。

我忍不住笑起來——古印度人對於女子的教育,似乎比神的修鍊還更加苛刻。這樣千錘百鍊的一個絕代佳人,只為了嫁給一個平庸的男人做他眾多妻子之一,真是暴殄天物。

印度女人的性愛生活總是讓人感到神秘,或許是因為瑜珈術的關係吧,那些不可思議的姿勢讓骨骼僵硬的現代白領們望塵莫及,彷彿可以隨時將身體摺疊成任意形態,取悅她心儀的男人。女人的愛情里需要崇拜,她才願意「委曲」自己俯仰承歡,只要她的男人快樂。不過,這也許是因為古印度實行一夫多妻制,才讓那些女人不得不精益求精以求獨擅專寵吧?

鄰座探頭過來,問我看的什麼書。我給他看封皮,然後問他在看什麼。他說:「《大唐西域記》。」

我微微發愣,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佛珠。跟一位佛學愛好者談論《愛經》只怕是不敬的吧,於是後半程我們再沒有交談過。

後來我想那可能是一個暗示,從上機後我翻開書的那一刻起,我的印度之行就已經註定了某種經歷。《愛經》與《大唐西域記》,來自冥冥的信息,早已包含在這兩個書名中。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偶然的。當上帝降臨某種命運時,總會先給出一些暗示。然而即使我們讀出了那些暗示,也常常無法做出判斷,於是唯有交回給上帝抉擇,所謂「聽天由命」。

久之,人類便失去了預知的智慧與抉擇的能力,剩下的,惟有承受。

睡意襲來,朦朧中聽到有人在耳邊呼喚:「娜蘭。娜蘭。」

我在夢中輾轉反側,而且很清楚我是在做夢。因為我是那樣迫切地想聽清那聲音。那聲音如此熟悉,彷彿這樣呼喚了我一千一萬次。然而,我卻並不能分辨出那把聲音屬於誰。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還在很小的時候,我便聽過這聲音。他有時離我很近,有時離我很遠,有時凄楚,有時溫柔,彷彿萬語千言,欲訴還休,最終只得那兩個字:娜蘭。

夢裡,我總是在尋找,山長水遠,宇宙洪荒,我好像從混沌初開時已在進行這尋找,卻並不知道自己找尋的是什麼。夢裡有時細雨霏微,有時霰雪如紗,偶爾會有月亮,幽黯地拉長我的影子。影子比我還更加孤獨、迷茫。有涼風攜著細細的音樂從宇宙彼端傳來,卻難分辨。

到了近幾年,我在夢裡漸漸看清那些石窟斷碣,長河細沙,奇怪的是,河水是從南向北流的,宛若流金。早在中學時我們已經學過,世界上惟一一條從南向北流的河是尼羅河,於是我利用暑假去了一趟埃及,但卻一無所獲;後來我查到,印度的恆河雖然像一切河流一樣,本來也是從北向南流,可是到了瓦拉納西,卻忽然打了個轉兒,改為從南向北流。而這時候我也漸漸弄清楚,夢裡的音樂,原是印度的梵樂。

雖然我不知道古老的印度梵樂和恆河水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夢裡,然而我想,如果我來了印度,也許就能找到答案。就算白跑一趟也無妨,反正我是這樣的喜歡古老文化。作為一個中學英語老師,行萬里路絕對勝過讀萬卷書,也會使我的教學顯得更加權威。

或者,這些都是我在為了自己的到處遊走找一個理由。不然,漫漫長假,春節佳夕,我又能去哪兒?

七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新德里。我揉揉酸痛的眼,和同樣酸痛的腿,隨人流走下舷梯。沒有託運行李,填寫入境卡後,便可以出關了。清晨的大廳清冷而簡陋,接站口只有稀疏的幾個人,展眼望去,沒有見到寫著我名字的牌子,也並不覺得焦慮,決定先到銀行櫃檯換錢。

印度盧比與美金的當日匯兌是1:43.3,我兌了1000美元,卻只拿到35000盧比,說是代扣稅了。我迅速地做了一番心算,有些不滿地問:「是不是算錯了?請問匯兌稅率是多少?」然而對方更加不滿:「差不多啦。」說著又推給我一百盧比,再次說:「差不多啦。」

之前早就聽說印度人的做事宗旨是「差不多」,但是連最官方的機場匯兌也是這樣大而化之,還是令我意外。不過,反正也差不多啦,我只得收起錢放進手袋。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過頭,是個黑皮膚長手長腳的少年,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和很長很捲曲的睫毛,輕輕說:「Scarlet?」

我連忙答應,問:「你是辛哈?」他點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溫情脈脈,有點像……我還來不及想清楚到底像什麼,他已經伸出長手來,將一串黃色的清香素馨花環戴在我的脖子上,含笑說:「你真人比照片上更漂亮。」不等我說謝謝,又變魔術般取出一隻嵌著蓮花的銀戒指戴在我手指上。

我大驚,誇張地將雙手抱在胸前,做害羞狀:「這麼快便求婚?可是我們才剛剛認識!」

小辛哈哈大笑,這才輕輕擁抱我,用印度語說「歡迎」,接著用中文說:「過年好。你比想像中更可愛。」

這次我是真的有點害羞了,真沒想到,印度男人恭維起女人來,比法國男人更肉麻。

辛哈是我的網友,正是他在MSN上邀請我來印度旅遊的。他說自己有兩個月的假期,可以陪我到處玩玩走走。我們的計畫是,我來印度過春節,由他安排行程;一個月後,他隨我回中國度假,由我負責接待。

這種交換旅遊在網路上很流行,於是我們一拍即合。

即使不為了尋找夢中的答案,印度風情於我也有著神秘妖冶的吸引:明艷的紗麗,古老的石頭城堡,香精油與催情術,《愛經》,瑜珈,還有濃郁的咖哩……我一向喜歡華麗的東西,同時迷戀古老的文化。而當這兩者結合在一起,簡直就是我的信仰。

我誇張地大力呼吸,笑著說:「好像沒什麼不同,我以為一下飛機,就會聞到很濃的咖喱味呢。」

「有人家的地方才有咖哩。這裡是機場,人煙稀少,車子卻多,當然只有汽油味。」

小辛的車子開得很好,這讓我在徹夜飛行後的昏昏沉沉中,幾乎感受不到自己已經來了印度。他絮絮地告訴我,他如今在尼克魯大學中文系讀三年級,成績在全班排名第三,再過一年畢業,如果成績好,政府就會送他去中國北京大學進修。但是他等不及了,想在那之前就先到中國看看,他太喜歡中國了。

其實這些話,他早在MSN上都已經跟我說過的,不過當面聽他用流利而發音不準的中文親口說一遍,感覺又自不同。他的中文很不錯,可是常常把形容詞的意思說反,比如「你剛下飛機,一定很飽吧?到了家,就可以吃中餐了。」或者,「今天天氣很涼,等下出門時,不要穿太多衣裳,只穿一件襯衫就夠了。」

我問他:「你們家也吃中餐嗎?我倒想試試印度咖哩呢。」

他驚訝地說:「當然有咖哩,我媽媽做的蕉葉咖哩是很甜的。人人都要吃中餐的吧?中國人不是這樣嗎?」

「中國人當然是吃中餐。可是我以為印度人……」我忽然有些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說——『午餐』吧?」

「就是中午的飯啊,不該叫中餐嗎?早餐,中餐,晚餐。我們上課就是這樣學的,錯了嗎?」

我忍俊不禁:「沒錯,沒錯,只不過我還以為……算了,你剛才說天氣很涼,意思指的是『COOL』?」

「當然不是,『COOL』的意思是冷,我是說涼,就是不冷,穿襯衫就好了。中國話不是叫涼快嗎?」

我不禁笑了。

車子駛入市區,道路寬敞乾淨,兩旁高樓鱗比,街樹蔥蘢,酒吧、網吧、銀行、服裝店一間挨著一間,就像任何一個中國城市。

我搖下車窗,大口呼吸印度城市的氣味,然後憋氣片刻才重新吐出。遙遠的印度風情在我的胃裡打了個轉兒,便有了親密的味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