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鳩佔鵲巢

淺水灣水靜風輕,陽光猛烈,遊人排成長龍在做摸財神的遊戲——說遊戲也許不恭,因為他們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堅信或是情願相信摸一摸財神的頭或手就可以財運亨通,摸一摸財神身邊的金元寶再把手握拳揣進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

可意和咪兒遠離了人群,擎著太陽傘在沙灘上散步,有風吹過,樹上的紫荊花飄落下來,可意拾起一朵執在手裡,慢慢地走,輕輕嘆息:「這就是《傾城之戀》的發生地了,這是半個多世紀前張愛玲走過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蘇和范柳原走過的地方,范柳原在電話里問白流蘇:從你窗口看出去的月亮,是不是比我窗前的白。那些調情的話,現在都變了味兒了,現代人連調情都嫌煩,恨不得一拍即合,行就行,不行就算,才不耐煩長篇大論。」

咪兒也說:「張愛玲那麼多小說里,我最喜歡就是《傾城之戀》——要用傾城來成全一場愛情,多麼奢侈。」

可意說:「不用傾城,現代的戀愛,連情書都是一種奢侈。」

咪兒失笑:「淺水灣從來都是奢侈的——這是香港的風水寶地,有錢人最喜歡在半山蓋房子,你看那些別墅樓,都是香港最有名有姓的人蓋的,背後有靠山,眼前有淺水灣,水是財,招財進寶就指望它了。你再看那些摸財神的人,各個都想做李嘉誠。」

「做不到李嘉誠,做李佳也好呀。」可意開她玩笑,「老實說,結婚前你是不是也來這裡摸過財神?」

咪兒的笑容黯淡下來:「我倒沒想過來這裡摸財神,可是,在羅馬,我的確想過讓李佳把手伸進誠實之口裡去……可意,慧慧也去過巴黎。」

「哦?」可意一愣,「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她從來沒跟我們說過?她哪來的錢?」

「應該不是用她自己的錢吧。」咪兒苦笑,「還記得夾在她日記本里的那幅肖像畫嗎?簽著一行法文:給我的愛。還是你找人翻譯的。」

「記得。」可意恍然,「當時我們還猜測她交過一個法國男朋友,原來她真的去過法國。」

「那樣的畫,我也有一幅差不多的,巴黎街頭到處都可以買到,五歐元一張。」

可意初而不解,但很快也就明白過來:「原來不是情人畫的。你巴巴地把我從北京召符一樣召到香港來,就是告訴我慧慧在法國畫過一幅像?我還當什麼大發現呢。不過,我倒是真有新發現。」可意取出照片複印紙來,「能一眼看出哪個是慧慧嗎?」

不料,咪兒卻指著另一個人大叫起來:「天啊,是門海!」

「什麼?」可意一時醒不過神,「你說誰?」

「門海!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又會打又會唱的佐羅呀!我們『素腰閣』的跆拳道教練,和我有過一段情,還說要同我私奔的!」咪兒指著慧慧旁邊的男孩,緊張到結結巴巴:「就是這個人,這個人是門海,原來他和慧慧是認識的!他竟然認識慧慧!他是慧慧派來向我復仇的!我活該被他欺騙,被他拋棄,原來他是要為慧慧復仇!」

可意完全被這意外的發現給震驚了,她從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就猜測著這其中必定埋藏著一個大秘密,冥冥之中有人借了院長的手將它交給自己,讓自己走近這秘密的核。然而她所有的心思都縈繞在曉慧身上,卻怎麼也沒想到這秘密竟是關於門海的。

門海和慧慧是同一所孤兒院里長大的,那麼,他與咪兒的交往就絕非偶然。也許,他是有意應聘「素腰閣」,就是為了要接近咪兒的。

「我早就懷疑他來歷不明,原來果然有陰謀。」可意想起來,「上次你跟我們說英雄救美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奇怪,怎麼剛好有那些記者衝出來?現在看來,真的是一場戲。」

「他是慧慧的朋友,卻在我身邊神出鬼沒。我一直都有一種感覺,好像從我結婚那天起,慧慧就一直跟在我身邊,從上海,到巴黎。你還記得嗎?慧慧自殺,就是在我的結婚前夜。從此,我就一直追著她走過的路在走,我去的地方,她從前也去過;我住過的地方,她以前住過;我睡過的床……」

「別說了。」可意心煩意亂地打斷她,「咪兒,你想得太多了。」

然而咪兒如同中蠱,不能停止她囈語般的訴說:「慧慧照片里的玫瑰園,和我家別墅的花園很相像;慧慧以前去過巴黎,李佳以前也去過;在我結婚的前夜,慧慧自殺;追求我的門海,竟是慧慧在孤兒院的同學;我的丈夫,是慧慧曾經想嫁的人;我的情人,是以前愛過慧慧的人……」

「這是兩回事!」可意再次打斷,「天下的花園都是一樣的,兩個人都去過巴黎也並不能說明什麼,門海是門海,李佳是李佳。咪兒,你太多疑了,逼得自己走火入魔,鑽了牛角尖,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就算門海追求你是別有用心,也不代表李佳也是嫌疑人。」

「是一回事,一回事!」咪兒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太陽底下,她卻渾身發抖,臉色蒼白,抓著可意的手說:「可意,慧慧的男人是李佳,那孩子是李佳的!慧慧是因為絕望才自殺,是我害死了她!門海是來向我報復的,他存心要害我身敗名裂,他引誘我,勸我私奔,就是為了拿我向李佳報復!」

可意也不能自已地微微發抖,卻仍然強自鎮定,安慰咪兒:「別太緊張。即使門海真的和慧慧有情,你為什麼不做另一種設想,設想那孩子是門海的呢?也許門海才是慧慧的情人,也就是那孩子的父親。不關李佳的事。」

「不是的,我有感覺。當初我在大連度蜜月的時候,慧慧就託夢給我,我還以為她是來向我告別,原來她是要和李佳告別!門海說過一句很奇怪的話,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原來他就是那隻螳螂,而我是那隻蟬。就不知道拍照的黃雀是誰?我一直在被人設計,我以為的艷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陰謀!一切都是計畫好的,他在報復我,懲罰我,我罪有應得!」

「不是,不是,不是!」可意拚命搖著咪兒,希望她鎮定下來,可是她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隱藏在種種跡象後面的真相太可怕了,然而卻又如此合理:慧慧愛上了英俊多金的李佳,一直幻想著可以嫁入豪門,但李佳絲毫沒有結婚的意思,於是慧慧使自己懷了孕,並且躲起來等著孩子降生,希望母以子貴;然而就在這時,她從報紙上得知了李佳和咪兒「閃婚」的消息,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尤其情敵是自己的好朋友,更使她連奪愛的鬥志也沒有,於是生下孩子後絕望地自殺;門海是慧慧青梅竹馬的生死之交,他了解到整件事後,為了向李佳和咪兒報復,便實施引誘計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讓咪兒也嘗嘗始亂終棄的滋味,而李佳則受到「淫人妻者,其妻女必為人淫」的懲罰。

真相漸如抽絲剝繭,水落石出。

咪兒哭泣:「其實一切都是有先兆的,慧慧遺言託孤,托誰不好,卻託付我們四個,就是希望孩子冥冥中可以被我領養,從而名正言順成為李佳的兒子,回到生父的身邊。她燒毀所有的日記,就是怕我知道她和李佳的往事。可意,是我害死慧慧的,如果不是我嫁給李佳,慧慧就不會死;現在,我們又把她的孩子弄丟了!」

「就算那個男人真的是李佳,一切也不是你的錯。」可意也忍不住想哭,造化弄人,如果咪兒的一切假設是真的,那該是一場怎樣的慘劇啊!「慧慧的日記里曾經提到過,那男人並不知道她懷孕的事,是慧慧自己要突然失蹤,想偷偷把孩子生下來再見面的;所以,即使那個男人真的是李佳,他也不是有意要拋棄慧慧的,更不是有意對你隱瞞孩子的事,因為他根本不知情啊。何況,那個男人是不是李佳還不一定呢。除了那張似是而非的玫瑰園照片和那張同樣來自巴黎的畫像之外,你有什麼直接證據可以證明李佳就是慧慧的情人呢?」

「這種事有時候根本用不著證據!」咪兒任性地說,「女人的直覺是最準確的。李佳對我忽冷忽熱,就是因為我做的事,都是慧慧以前做過的。有一次我在玫瑰園裡向李佳示愛,他明明有慾望,可是忽然就冷淡下來。我一直都不明白,但是現在我知道了,那個玫瑰園,慧慧以前去過,也許,他們以前曾經在那裡做過愛。我的所作所為,是一直在提醒他,讓他不住地記起慧慧的死。慧慧早就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只是在重複她的路。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慧慧的情敵,是害死她的兇手;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是她的替身,她是在借我的眼睛看著李佳,借我的身體……」

「你越說越離譜了。」可意更加不安,「咪兒,你真是應該跟陸雨好好談談,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心理醫生。」

「就因為這個我才不要與陸雨談,她把什麼都解釋成心理病態。可意,你是作家,是靠靈感吃飯的,你說過你相信鬼魂存在,你不覺得這件事是有可能的嗎?」

「但是仍然需要證據。」可意冷靜地說,「咪兒,在弄清真相之前,你先不要胡思亂想,我們一步步地來:首先,得確定李佳是不是慧慧的情人;其次,找到門海問清楚他都知道些什麼;然後,再去想孩子的問題,繼續追查孩子的下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