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倒數第十八天:二郎探府

二郎終於堂而皇之地走進了鍾家花園。

為了這不同尋常的時刻,他特意換了裝扮,穿戴上自己當年扮武松的全套行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禮服,出席生平最重要的約會,而二郎最隆重的包裝,就是頭面戲衣了。

天際彷彿傳來鑼鼓鏗鏘,那是好戲開場的「急急風」鑼鼓點兒。他側耳傾聽,辨出那是二胡,那是三弦,那是單皮小鼓,他扶一扶頭頂的翎子,撣一撣膝上的裙幅,猛一揚頭,推開門來——等待得太久太急太熱切了,反不肯毛手毛腳,偏要從容地扎個馬步,做一個亮相,才邁大步款款踏進園中。

月光溫柔地鋪滿在石子路上,是滿月,滿園的綠葉白幡在月光下都泛著一股清冷而翠的幽光,彷彿台上的幔布。大幕拉開,二郎的戲即將上演,今夜,他唱的是《情探》亦或《遊園》?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粉墨平生,二郎從不欺場。對待愛情,卻也是這樣地實心實意。雖則崑曲不是他的本行,反串更非所願,然而只要團圓夢滿,便是做一回票友又何妨?

水池裡的女像栩栩如生,嬌羞欲語。這就是小翠么?她這麼美,又這麼冷,這麼沉默。她的塑像立在這兒,她的人呢?她的魂呢?她究竟是生是死?生在何處?死在何鄉?

二郎在塑像前站了很久,很久,耳邊的鑼鼓點兒換做了華爾茲的旋律,依稀彷彿,他看到月光中小翠的舞姿,那曾經活色生香的女子,如何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可以代替?「生命虛弱如蛛絲。」小翠對生命抱著那麼虛無的頹廢的不信任的態度,只依賴喝酒和看戲過日子,醉生夢死,遊戲人間。她總是在笑,可又從來不開心;她偶爾會哭,但是不讓人家看見她的眼淚。她那種風情是致命的,她是獨一無二的韓翠羽,無可形容。

「小翠,不論你是生是死,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二郎對著那尊像喃喃著,如念道白,「這麼多年,你在哪裡呢?難道你變心了嗎?我從蘇州河,一直等到黃泉路,六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你的等待和尋找。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指引,告訴我,到哪裡去找你呢?」

戲子不可以失場,情人不可以失約。小翠,二郎跋山涉水,穿陰度陽,終於今夜趕來赴你這半世之約,你,可有在這裡等著二郎?

「二郎前輩,我們進去吧。」無顏催促,「再耽擱,天就亮了。」

自從前夜令正摔門而去,她的心就好像被掏空了一樣,整個人虛飄飄的,大白天里也像在做鬼,而入夜之後,又好像靈魂在白天里見不得光,總之不對勁;又像是掏空的地方被放進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舉步維艱。

然而即便是行屍走肉吧,她也還有她的使命要完成,她歸來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還有二郎。不管結果如何,二郎已經幫她重逢了令正,並且曾經得到過他真心的愛情,哪怕只是幾天時間罷,她也該無怨無悔了;而迄今為止,她還沒有幫二郎做過什麼呢。她必須要達成二郎的心愿,幫他找到小翠;即使找不到小翠,至少也要讓他走進小翠的屋子裡看一看。

她的身體太虛弱了,每走一步路都好像拖著千鈞重擔,甚至每呼吸一口氣胸口都要裂開一般,令正離開了她,她重返人間的使命也就結束,如果不是為了二郎,她寧願在令正離開前的一刻便魂飛魄散,便不必再面對那殘酷的分手。但是,不管怎麼樣,她都要替二郎搏一搏。她用了整整一天時間,總算趕在午夜前將整個鐘府布置妥當,對二郎敞開了鍾氏花園的大門,並且,親手破開了小翠的房門。

那扇門,就連她在生前也不曾進去過的。

「處處聽風雨,夜夜總關情。蠟炬心不死,滴淚待天明。」

這就是小翠當年夜夜聽風雨,滴淚待天明的閨房了。房裡的一切顯見是嚴格地維持著舊時的模樣,並沒有刻意將物件歸整。

窗帘分兩層,厚重的天鵝絨帘子直落至地,白紗的內簾高高挑起,斗拱處顫巍巍懸著一朵碩大的金黃錦緞葵花,兩層帘子間垂吊下一掛金色的風鈴,雖然室內無風,當人看著它的時候,也彷彿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兩聲清音;留聲機的金喇叭張揚地昂著,指針歪在一旁,也似隨時可以流瀉出旋律悠揚的華爾茲舞曲。

牆上、床頭几上,到處都掛著擺著小翠的照片,看得出她有多麼得意自己的容貌,清楚自己是美麗的,而美麗是短暫的。她很喜歡照相,大眼睛黑洞洞地望著鏡頭,嘴角微微上挑,卻並不是笑——她存心與人捉迷藏,不叫你知道她到底是要笑還是要開口說話。倘若她說話,會說些什麼呢?

屋子正中是一具朱紅真皮的法式圓床,掛著夢一般的薄紗帘子,旋成一大朵百合花將整個床罩在其中,彈花織錦的被子一半搭在地毯上,露出水紅的枕套和套上的繡花;琉金的白漆衣柜上鑲著落地鏡子,鏡面已經有些模糊,彷彿還念著舊主人的影子;櫃門並不曾關嚴,不經意地半開合,誘惑人忍不住想幫一把手去關緊或是乾脆徹底拉開來;衣架上,甚至還搭著一件華麗的跳舞裙子,就好像她的主人剛剛赴宴歸來隨手掛上去的樣子,說不定哪天,它又會重新被它的主人選中,穿著它出去見世面——它已經六十多年沒見世面了呢。

六十多年前的衣裳,顏色已經暗舊,但是在燈光下,金絲銀線依然鮮亮,甚至款式也並不落伍,今天的酒宴舞池裡依然常見的。只是領口的珍珠微微發黃,看得出確是經了年歲。

——所有的布置都清楚地表明,這裡曾經住過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而這間房是屬於她自己的。

無顏神往地看著這一切,十分艷羨。哪有少奶奶在丈夫的家裡給自己安排一間獨立閨房的?韓翠羽真是獨一無二。她雖然嫁給了鍾自明,做了人家的太太,可是她內心深處,始終住著一個不肯長大的小公主,保留著她自己的哭與笑,喜與悲,這是她堅持在任何地方都給自己劃定疆界的原因吧?然而,究竟是據關自守,還是畫地為牢呢?

她想,自己終究不是小翠。小翠的性格里有一點瘋,一點絕決,做事很捨得,不留餘地的。她愛上二郎,便跟著他不顧一切地去北京,不計後果。而自己生前深愛令正,卻隱忍不語,寧可撞車自盡都不願透露心事;死後重返人間,又是這樣地遲疑猶豫,不敢告訴他真相,以至於落得今天的一刀兩斷。自己,遠不如小翠擔當得起,所以,也無法像小翠那樣擁有豐盈的愛情。

花瓶里插著一大束花,雖然早已是乾花,但卻絕不會是六十年前的乾花——顯然鍾自明常常進來打掃,擦拭,以及換鮮花。外公,是那麼深沉熱烈地愛著外婆。他與二郎,誰愛小翠更深呢?他這樣經心刻意地保持著屋主離去時的舊貌,自然是常來這裡憑弔,睹物思人的。那麼,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這屋子的主人歸來後離開前,到底發生過些什麼事呢?

外公說外婆是病死了,但是從這屋子的擺設看來,好像吳奶奶的話還更可信些——外婆韓翠羽並不是病死,而是失蹤,是私奔,所以才會走得這般匆忙,連舞衣都沒有收起,連櫃門都不曾關嚴。

可是,她與誰私奔呢?二郎在蘇州河空等了整夜,又在奈何橋邊守候六十年,並沒有與鏡中人比翼雙飛。那麼,小翠去了哪裡?

二郎望著四壁的照片,心都醉了。屋子裡的每一樣擺設都叫他震驚、憐愛、羨慕、感慨、心授魂與、目眩神馳。他不住地嘆息著:「難怪她不喜歡酒店的床,原來她睡的床是圓的,怎麼會有圓的床呢?你看這跳舞裙子,這裙子我見過一次,她還穿過它跟我一起跳舞呢;還有這鏡子,這鏡子真大,這麼大的鏡子能把人照得這麼清楚價錢一定不便宜,大概也是西洋貨吧……」

「這鏡子很特別。」無顏看著那鏡子,忍不住對二郎說:「你覺不覺得,鏡子好像要說話。」

「鏡子要說話?」二郎一愣,凝神對著鏡子看了半晌,低低沉吟,「鏡子要說話?鏡子有話要說。如果能讓鏡子說話……」

「鏡子,真的會說話嗎?」

「會。」二郎抬頭看著無顏,他和她是一樣地緊張。不,他比她更緊張。他說,「有個關於鏡子的傳說,我也只是在地獄裡聽說的,從沒真正驗證過——他們說,鏡子是有靈性的。如果鏡子見到一些什麼,它可能會有記憶,在適當的時候,它會告訴人們它所看到的。」

「那麼,它會告訴我們什麼呢?」無顏漸漸興奮,「外公說外婆生病死了,但是吳奶奶說外婆不是死,是失蹤。如果鏡子會說話,也許它會告訴我們真相,告訴我們在這所屋子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而外婆,到底去了哪裡。」

「如果我終於可以找到小翠……」二郎深吸一口氣,「如果鏡子可以告訴我……」

「可是,怎麼樣才能讓鏡子說話呢?我們該怎麼做?」

「先搜集足夠的花瓣,製成乾花,煉取花魂;再收集足夠的露水,將花瓣置於水中,用燭火照明,映在鏡子里,如果花可以重開,鏡子就會說話。」

「水月鏡花?」無顏訝然。從小到大,她聽說過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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