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倒數第十九天:識破真相

陽光和煦,綠樹成茵,湖水漣漪微盪,有天鵝在湖上起舞,而孩子們在湖畔嬉笑鼓掌。

無顏和令正坐在公園的湖水邊,和孩子們一起欣賞天鵝的舞蹈。令正十分驚訝:「竟然有真的天鵝在公園裡飛,而且你看,這隻天鵝彷彿在表演,她好像聽得懂孩子們的歡呼呢。」

無顏注目那天鵝良久,肯定地說:「她不只是一隻天鵝,她是一個少女的靈魂替身。」

「靈魂替身?」令正詫異,「你是在說笑還是講童話?」

「是真的。你不相信人有靈魂嗎?這隻天鵝的身體里寄居著一個少女的靈魂,她因為愛而生生不息,她是為了自己的愛人在跳舞。」她指給他看坐在湖對岸的男子,「那男人是她的愛人,她生前至愛著他,甚至願意為他而死,並在死後化為天鵝。我敢說,她以前一定是個舞蹈演員。」

令正笑:「無顏,也許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小說家。」

「你不信?」

「我信。而且我還知道,不僅那隻天鵝是少女的靈魂所化,那邊那對蝴蝶還是梁祝的化身呢。」

「你還是不信。」無顏輕嘆,「但這是真的。那痴情的舞者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一次次重生,將生命和靈魂儘可能重複,只為了更盡情地愛他。令正,你永不會明白,以生命為代價的愛情是怎樣的。」

令正有些不安:「最近,你很喜歡討論生命與靈魂。」

「那是不能迴避的。」

「什麼?」

「有件事每個人一生中都至少會做一次。好在大多數也只需做一次。那就是——」無顏頓了一頓,輕輕吐出那兩個字:「死亡。」

令正的心裡覺得森然,可是表面上強笑著,說:「廢話。」

無顏辯:「可也是真理。」

令正投降:「真理都是廢話。」

但隔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一句,「不過廢話卻不一定都是真理。」很悻悻然的樣子。

無顏便笑了。

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平和,相處融洽,每一分鐘都比前一分鐘更加親密,就像要同時間賽跑似的,好像再不相愛就來不及了——然而事實也正是這樣。

有眼睛的日子真是好,她整夜整夜地看電視,很多影片是她以前「聽」過的,故事並不陌生,現在終於可以把影像與聲音合拍,紫霞飛下萬丈紅塵時的表情多麼凄美絕艷,傷心的煉霓裳一轉頭就變成了白髮魔女,張曼玉穿著二十幾套旗袍走過花樣年華,周潤發三進三出於和平飯店,如花憑著一枚胭脂扣在人間尋尋覓覓,十二少竟淪落成戲院里的咖哩啡……

這是無顏回到人間的第六天,也就是她可以留在人間的倒數第十九天。這一天她十九歲,大學剛入校。

她的長髮比先前略短,但仍是直的,因此不大容易看得出來——她真該慶幸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改變髮型——她的皮膚更加細膩光潔,臉上還帶著一點沒有褪盡的嬰兒肥,笑的時候一邊臉上有個淺淺的酒窩。

酒窩長大後慢慢平復了,瑞秋曾經對這一點很遺憾,一直說她很懷念有酒窩的無顏,因為看起來更天真可愛。現在想真切點,那酒窩好像就是從認識令正後慢慢消失的,大概是因為開始戀愛的無顏真的長大了,或者就是因為飽受暗戀之苦的她漸漸很少笑。

令正用雙手枕著腦袋,把自己放倒在草地上,眯起眼睛看著無顏微笑:「你今天氣色很好。」

無顏也在笑,然而這笑容里有陰影。粗心的令正哦,他覺得她氣色很好,可是他沒有發覺這「好」並不真的是因為「氣色」,而是因為年齡——無顏又年輕了一歲,她現在是個十九歲的少女,青春氣息逼人。

無顏有些擔心自己的身份即將揭穿,令正再粗心,分不清十九歲與二十五歲的區別,但是再過三天,等她回到十六歲,那就怎樣也瞞不住的了。那時候他會怎麼樣?會大喊大叫?驚惶失措?斥責她的欺騙與陰謀?拋棄她?找人作法滅了她?叫她魂飛魄散?

這是一場賭,而且是賭盤一開便不得離場。無顏到這時候已經有點後悔下場,可是來不及,她只有出盡手中的砝碼,孤注一擲。

她看著那天鵝,眼中充滿了解。她們都是轉世重來的靈魂,為了愛。她再看看湖對岸的男子,那無疑是個英俊的男人,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最美,在天鵝的眼裡那男人自然是天下無雙,然而無顏的心中,卻只有惟一的令正。惟一的,令正!

回到鍾氏花園時,陳嫂告訴無顏:「今天瑞秋小姐來電話,說老爺這兩天就回國了。」

「什麼?」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無顏一驚之下,幾乎氣急敗壞,「不是說他們要在瑞士至少呆足兩個月嗎?」

「可是瑞秋小姐說,老爺身體不適,進了一次醫院,好在施救及時,已經脫離危險了。可是老爺不想再在瑞士呆下去,打算這兩天就回家了。」陳嫂遲疑一下,終於說,「小姐,你的樣子……」

「我今天去了美容院。」無顏打斷她。真是,有眼睛的人都比令正細心,看來陳嫂已經察覺她的不尋常。她看看陳嫂還磨嘰在樓梯口不肯離開,頓起疑竇,催問,「還有什麼事嗎?」

「今天,我家裡人也打了電話來,要我回去一趟,可是小姐你看,老爺就要回來了,我這個時候請假……」

原來是這樣,無顏鬆一口氣,連原因都不問,很痛快甚至很熱心地回答:「沒事,我在這兒呢,外公回來看見我會很驚喜的。你回家去吧,不著急。」

陳嫂喜出望外,連著說了三個謝謝小姐,顛顛兒地倒了茶來,接著拎出一隻大編織袋子來,便要向無顏告辭。無顏皺眉:「怎麼那麼難看的袋子?家裡沒有行李箱嗎?找一個眼前用不著的先用著就是了。」

陳嫂眉開眼笑:「謝謝小姐,不過我這是保姆回鄉,又不是老爺出國,行李箱子太乍眼,反倒不太平。」無顏便點了頭。

令正隨無顏上了樓,兩人對坐著慢慢地喝茶,一時都是無話。陳嫂走了,偌大鐘氏花園裡便只留下他與無顏兩個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難免沒有一絲綺念。然而瑞秋回國在即,又叫他不禁分神。雖然他與無顏開始在與瑞秋分手之後,可是不知為什麼,在他心中,總覺得對瑞秋有點抱歉,覺得要對瑞秋表白過才好與無顏正式開始。這也就是他一直口口聲聲對無顏說「不要離開我」,卻自始至終不曾說過「我愛你」的緣故,也是男孩子心底的一點痴愚和執著吧。

無顏的心思,就更加複雜,腦子裡幾乎有一萬個念頭在轉。半晌,慢慢理出頭緒來,眼下有兩件大事急需擔心:一是外公的身體,健康堪虞;二是自己還魂的真相即將被拆穿——瑞秋會陪外公一起回來,那時她將面對自己的好友兼情敵,情何以堪?而且外公知道自己已死,也許瑞秋也會知道,他們看到還魂的自己,將會如何大亂?不敢想像。

還有,要不要告訴令正真相?如何啟齒?直接對他說:其實,我不是人,是一隻還魂的鬼。可以這樣對話嗎?

「無顏,你聽到外公回來,好像並不高興,是因為擔心外公的身體嗎?」令正打破沉默,「瑞秋會陪你外公一起回來,我想,我還是搬回自己的地方比較好,免得尷尬。」

無顏愣愣地看著令正,心如亂麻,不能回應。他說他要和她分開,他說他要離去,是嗎?也許,也許真應該和令正稍微分開一小會兒,只是一小會兒,讓她好好想想,想清楚,重新計畫。可是,她的時間不多了,不能想太久;但是也不能不想,因為如果有意外,本已有限的時間會因此變得更短促。瑞秋,難道連這點時間也不肯給她?

不行,得重新計畫,要找老鬼商量。對,老鬼二郎是她惟一夥伴。

老鬼,二郎。

但是這個晚上二郎給予無顏的不是支持,而是警告。

「你不應告訴他關於那天鵝的真相。」二郎說,「泄露天機的人將不得善終。」

「你看到了?」無顏驚訝,「那可是大白天。白天里你也可到處走動?」

「可以走,但是不能有所作為。」二郎艷羨地看著無顏,「不能像你那樣,完全像是一個正常人。」

無顏苦笑。居然有人羨慕她,這不可笑嗎?

二郎接著說:「那女孩我以前也見過的。」

「女孩?你是說那舞者?對了,她是一個舞蹈演員嗎?」

「是的,優秀的芭蕾舞演員,因為跳《天鵝湖》而成名。」二郎說,「那男子是她的音樂師,她暗戀他,並為了救他而死,死後化為天鵝。那天是她首次登台,表演曲目是《天鵝之死》。」

「天哪。」無顏屏息。真相竟然與她的猜想如此接近,她不知是高興還是感傷。為了所愛捐棄生命的人並不止她一個,而那隻天鵝的動機,甚至比她更高尚,更無所欲求。她沉思良久。

二郎會錯了意,以為無顏因為自己的訓斥而在自省,不禁放緩語氣:「別太放在心上,以後留意就好。靈界有靈界的規矩,每個懷著不息的心愿重返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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