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倒數第二十四天:愧曾為人師表

鍾氏花園的主建築是個兩層樓,一樓是客廳和下人房,二樓是主人卧室和客房,共六個房間,環抱著形成一個大半圓,收口處是樓梯。

左起第一間是無顏的閨房,緊鄰著外公的書房,然後是外公和外婆的主卧室,然後是外婆自己的小房間,然後是爸爸和媽媽回國時住的房間,最右邊是客房,以前住著瑞秋,今夜則住著令正。

無顏有些激動,她和令正竟然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呢。當她確定令正已經睡熟,便擎了一盞燈,開始一間一間地打量起這座自小生活在其間的小樓來,並很用心地將每間屋子的擺設都記在心中,好等下向二郎彙報。主卧室很大很舒服,但是外公平時並不住在這裡,而是在書房搭張床,工作晚了就睡在那兒;外婆的小房間是長年上鎖,連打掃都是外公自己來做,從不假他人之手;倒是無顏父母的房間,雖然長年空著,保姆倒是時時進出,洒掃整理。整幢房子,整潔,清冷,富麗堂皇,可是沒有人氣,宛同鬼屋,或者,一座活死人墓。

無顏忍不住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她是個鬼,這裡可不就是鬼屋了?客廳里老式的掛鐘忽然克郎郎響了一陣,當、當、當,敲了十二下。無顏想,原來這一天已經過完了,現在她是24歲了。

她靜悄悄地下了樓,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熄了燈,在黑暗中定了一定,然後才輕車熟路地走下樓,一徑飄過甬道,打開鍾家花園的大門,站在門口等待老鬼前來。

今晚的月色不錯,照著門口的大榕樹枝葉繁茂,有霧氣在樹冠處隱隱綽綽地升騰環繞。無顏身輕如燕,隨風微微搖蕩,但她努力定一定神,穩穩站立。

「二郎前輩……」她輕聲呼喚,「你在哪兒?我看不見你。」

「可我看得見你。」二郎應聲現身,從大榕樹上跳下來,興沖沖地問,「你終於進去了?你看見小翠的房間了嗎?」

「還沒有……」無顏有些愧疚,「房門上著鎖,有陳嫂和令正在,我總不能劈了門進去吧,那樣太令人起疑了。」

「那麼,支走他們。」

「我會想辦法的,但是,給我一點時間好嗎?」無顏請求,「我才剛回來,還不大會『重新做人』。」

老鬼並不理會無顏的幽默,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又激動又惆悵地說:「我又去城隍廟戲樓了,可是現在整個豫園都變成了市場,人來人往的,到處都是店鋪,也有唱戲的,可是和以前大不一樣,唱的人字不正腔不圓,聽的人又只顧喝酒划拳,都沒點誠意。還有賣蟹肉湯包的,我看了一看,聞了一聞,皮兒擀得老厚,味兒也不香,竟大不成話。賣的旗袍也不像樣子,剪裁得一塌糊塗,身材再好的大家閨秀穿上去,也都變了蘇州小大姐兒了。唉,什麼都不一樣了,什麼都改變了……」

他徘徊在豫園的上空,園子里正演著一出《節義鴛鴦冢嬌紅記》,那個半路出家的小旦雖然唱得不咋的,但是因為詞句正合了自己的心意,二郎也就聽出些滋味來,漸漸出神——

「今日生離和死別,恰正似花不重開月永缺。我不能夠與你,我不能夠與你做的片晌夫妻,剛博得個三生話說。一聲聲,腸寸絕。一言言,愁萬疊。是這等苦離惡別,要相逢則除夢中來也……」

二郎在那唱腔里飄來盪去,想著自己粉墨登場的往事,想著那些拋擲上台的打賞和掌聲,那是他人生的極盛時期,那時的觀眾有多麼貼心如意啊。

自己的臉在那旋律中慢慢浮起,吊睛,勒發,頭戴黑素軟羅帽,足穿黑薄底靴,一身黑緞素侉衣簇新展亮,前胸和腋下密密地綴著三排英雄結,是給雍王府唱堂會時賞的象牙扣,黑白分明,愈襯得面如滿月,眼若星辰。

京劇臉譜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美色。因為那些油彩其實是相當粗糙而且誇張的,然而觀眾心領神會,自動自覺地掌握了欣賞那誇張之美的技巧,去蕪存精地見識到人物的美而忽略所有的不合理。

他們對他的身段喝彩不絕,手下替他打著拍子,嘴裡替他數著旋子,搖頭晃腦,如醉如痴。於是,他的拳腳也就打得愈發威猛有力,每一次「出手」都拋接得很准,每一個「亮相」都恰得其時,「手、眼、身、步、法」,「唱、念、做、打、翻」,一根哨棒,舞得虎虎生風。

戲劇,其實是戲子與看客共同完成的一場歌舞秀。

「那麼長的夜,都用來唱戲嗎?」無顏好奇地問,打斷了二郎的沉思。

二郎搖頭:「不,也有時歇了戲,或者停檔,就用來遊樂——逛夜市,看燈,宵夜,或者去賭場運氣。」

「那麼多節目?」無顏笑,益發好奇,「那麼白天做什麼?」

「白天用來睡覺。」

無顏莞爾。

二郎低下頭,不勝惋惜:「那時候只恨良宵苦短,白天卻不甚憐惜。到了如今,想看看陽光,卻已經不能了。」

戲子與鬼,都只屬於黑夜。

愛情也是一樣。要背著光,背著人,甚至背井離鄉。二郎與小翠的愛情盛開在北京,北京的夜裡,兩個人去跳舞場歡樂終宵,小翠的舞步真是美,他的也不差,他們兩個,是舞池裡的風景,一對絕配。

二郎悠然神往,上海已經模樣大變了,北京呢?那些舞池的燈光可還依然明媚?餐廳的美酒可還香醇如故?那時節,他與小翠形影不離,夜夜笙歌,通宵達旦,有時一起去看戲,有時又陪他去上戲,甚至有時小翠還會去後台,親手為他上頭。那時候後台本來是不許女子去的,但是他不管,仗著自己是台柱子,獨斷獨行,硬是把小翠帶進了梳頭間,由著她拈紅弄粉。

她不喜歡沾染油彩,但是喜歡看,畫臉的活兒是別人做,她只坐在一邊笑眯眯等著,到了最後,直等他的頭髮梳上去,勒好,她才款款地走過來,替他帶上冠子、翎毛,扶正了,看一看,退幾步,再看一看,直到滿意了,就將他輕輕一推,說:「去吧。」那嬌嗔的模樣,到現在還深深地刻在他腦海里,歷久彌新。

那個時候,他們活得要那麼張揚就有那麼張揚,率性、奢侈、有今天沒明天,但是真正開心。

二郎很想再去北京一次,憑弔他與小翠的蜜月時光。但是按照無顏的行程,要到後天她才可以去北京。那一年,她大學四年級,去北京實習,還堆過一個雪人。她得去把那雪孩子的魂一起帶走。

「你明天去哪裡?」老鬼問無顏。

「我教書的盲啞學校。我在那裡工作了兩年,得去把自己的腳印找回來。」無顏答,接著反問,「你呢?」

「不知道,或許還是蘇州河吧。」老鬼無限悵惘,悲涼地嘆息,「在上海,除了這幾個地方,也沒別的去處。」

這是無顏生平最重要的第二個腳印了。

她的學生,她人生在世僅有的意義,她曾經教導他們什麼是毅力與自信,然而她又用自己的輕生來摧毀了這信念——幸虧他們不知道,而只當作一場意外的車禍。

正放暑假,整個校園空蕩蕩的。無顏回到學校的時候,仍能看到教室後面黑板報上盲啞孩子們稚嫩的圖畫和標語:鍾老師,我們想念你!

她真有點無顏相見了。自殺,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她怎麼對得起這些愛她的孩子?她看看空空的教室,彷彿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講台上響起——「也許,我們生來就是上帝的棄兒,因為他給予我們的,不如其他人那麼多。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更要加倍地愛自己。如果我們自己不能夠鼓勵自己,扶持自己,誰又會來幫助我們呢?」

然而,她卻放棄了自己,將自己置身於車輪之下,化為一片少女雲。

「無顏,你在想什麼?」令正憐惜地看著無顏,她是這樣地蒼白憔悴,彷彿剛剛經過一場良久奔波。他並沒有想到其他,只以為是長途飛行的疲憊還未平復,體貼地勸慰,「是不是捨不得這裡?如果你喜歡教書,又為什麼要離開呢?不如向校長說一聲,我想他一定會答應你複課的。」

「我不會再回來了。」無顏哽咽,只覺得身體里有什麼東西裂開一樣地疼,那是她的心,良心,還有愛心。她辜負了她的學生,承擔不起他們對她的敬愛與信任,也承擔不起他們的思念。她不會再回來了,收集了這裡的腳印,她也就走過了自己的24歲,明天,她將回到大學裡去,並要在那裡找回四年的足跡。

哦,她的大學時代,她的暗戀生涯。

「我後悔自己未能給予他們更多。如果人們能夠預先知道自己的錯,可以少走一些彎路嗎?」無顏凄然地問,「令正,你知道死亡是怎樣的嗎?你怕不怕死?」

「誰能不怕呢?」令正莫名其妙地回答,「怎麼想起問這個?」

「回答我,你是怎樣看待死亡的?」

「說實話,我還沒有好好想過呢。」令正笑一笑,斟酌著詞句,「死亡,就是結束,是生命的終局,是一切歸零,是什麼都沒有。」

「不對。死亡不是什麼都沒有,死亡並不只是結束,也是新生。生命的盡頭是死亡,而死亡的盡頭則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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