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陰間:教你如何去還陽

六十年前的故事講完了,六十年後的新鬼依然乾渴難當。

無顏陪老鬼散步在黃泉岸邊,看到隔岸很多裸著上身的男人——也許不能算男人,因為他們的性別已經很不分明,都瘦骨嶙峋,毛髮全無,被鬼差用火紅的鐵鉗子夾著,放在火上反覆煎烤,煎了正面煎反面,一絲不苟,發出「滋滋」的響聲。

——據說,只有煎過的小鬼,才可以脫胎換骨,轉世投生。

那些煎鬼的,自身也都被煎過了似的,幹得一絲肉也不剩,只有一層皮裹著累累可數的肋骨,連那層皮也不確定,更像一匹布。血肉都是前生的記憶,有著喜怒哀樂的意味,只有剔得乾淨了,才可以做個清清爽爽的鬼,可以執事當差,無牽無掛。

無顏問老鬼:「怎麼到處都只有小鬼?閻王呢?閻王在哪裡?」

二郎哂笑:「世人都說死是去『見閻王』了,豈不知,有幾個小鬼是可以見得到閻王的?還不是白白到地獄打個轉,受些輪迴之苦,便又匆匆趕去投胎做人做豬做狗做豬狗不如去了。想見閻王,那得修行,得有那福分才行。我來地獄六十多年,也只見過閻王兩面,還不知費了多少功夫託了多少鬼情。人分三教九流,鬼也是一樣。陰間是陽間的繼續,眾生不平等,眾鬼還不是階級分明,有判官有鬼卒,有牛頭馬面,有黑白無常,就是小鬼,也還分有職司的無職司的,那沒有職司的,還分老鬼和新鬼,會做鬼的和不會做鬼的——比方我,就算是老鬼中的老鬼了,已經陰事通明、鬼情練達、很懂得做鬼的道理了;而你,就是個新鬼,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提防,這樣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闖了來,還不要吃虧嗎?」

「做鬼也有恁多規矩?」無顏蹙眉,「我生前就不大會做人,死了,大概也不會做鬼,隨便了,死都不怕,還怕活過來不成?」

老鬼更加不屑地笑起來:「先別說壯膽子的話,你要不信,我帶你參觀參觀,看你是不是還這麼百無禁忌。」

無顏有些害怕,雖然沒到過地獄,可是關於那些割鼻剜舌的傳說可沒少聽說,剛才已經見識過煎鬼了,更慘絕人寰的情景她可未必有膽承受。瞎了二十幾年,好容易看得見了,可不想一睜眼就只看到些青面獠牙、血肉橫飛,她敷衍著:「等我先喝一碗孟婆湯,再跟你參觀吧。」

「孟婆湯不能喝。」二郎斷喝。

「孟婆湯不能喝?」無顏又渴又急,「我很渴,我真的很渴呀。你不讓我喝孟婆湯,那喝什麼?」

「喝了孟婆湯,你就什麼都忘了,關於生前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愛恨,都將煙消雲散。是的,你可以去投胎,可以經過輪迴、轉世還陽,可是你再不是鍾無顏,你的過去,將變得毫無意義。你的死,也就變得沒有價值。」

「我的死,本來也沒有價值。也許忘記,才是最好的選擇,從此,我將不再痛苦絕望,也不用再等待了。」無顏黯然神傷,她看著老鬼,既有著同病相憐的同情,又有些自愧不如的好奇,「你在這裡等了六十年,不投胎,也不喝水,那不是很寂寞?」

「不,怎麼會寂寞。我很忙的。」老鬼認真地說,「我要忙著學習,還得忙著思考。忙極了。」

「學習?難道地府里也有大學的嗎?有沒有什麼部門頒你一張地獄文憑?還是小鬼也要靠文憑找工作?」

「鬼當然有工作。」老鬼對無顏的嘻笑態度頗為不滿,更加正色地說,「不過鬼不需要文憑——文憑是什麼?」

「文憑就是學歷證明。」

「學歷又是什麼?」

無顏這時候想起來,這是一隻死於六十年前的鬼魂,而且是戲子鬼,他的生活圈子裡,大概是沒有學歷與文憑的概念的。於是她言簡意賅地解釋:「學歷就是你的受教育程度,是念到了小學,中學,還是大學,你們那會兒有留學生吧,就是出洋留學的人,那就是學歷了,他們從國外回來,總要混一張文憑,用來表示他們的學習成績。」

老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抬起頭看著遠方,若有所思。然後,他說:「你外公就是有學歷的人,他出過洋留過學,他一定會有文憑那玩意兒。」

無顏不想他想起傷心事,打斷他:「那麼地府里沒有學校,也沒有學歷的了。你在學習什麼呢?」

「學習關於地獄的知識,思考死亡的問題。」老鬼高深莫測地回答。

無顏被他過度認真的態度弄得有點啼笑皆非:「那你思考到一些什麼呢?」

「關於死亡,我想,死亡其實是一種方式,人的死亡方式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換言之,一個人的生存方式決定了他的死亡方式。」

無顏漸漸收起笑容,開始思考:「那麼你認為我的死亡是什麼方式?又代表什麼意義呢?」

「你?你的死亡是一種假象:表面是意外,實則是自殺。」

「不,我並沒有想過自殺……」

「也許當時你並沒這麼想,但是你的潛意識選擇了要這麼做,你的內心渴望毀滅,用毀滅自己來毀滅世界,拒絕你所不願意麵對的,這就是一種自殺——是你的死亡方式,也是你的生存方式。」

無顏只覺心裡像被重鎚敲了一記似的,怦然震動。是這樣嗎?老鬼的話說中了她的心事,連她自己也不肯承認的心事。「一再愛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夢中,即便轉身也不能忘記,你是天邊最遠的那顆星。」她得不到令正,等不到令正,卻又忘不掉令正,於是自欺欺人,於是守株待兔,於是作繭自縛。「誰的愛情不曾流淚,誰的痴心不會傷心,如果大聲喊出你的名字,會不會驚飛了飄忽的流雲……」

自殺。原來她的死是一種自殺。她不想看到令正和瑞秋在一起,她不願意麵對自己的失敗與絕望,她大聲喊出了他的名字,驚飛了天邊飄忽的流雲,於是,她用死來迴避這個事實,她的死,其實是一種自殺!

老鬼二郎看到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益發循循善誘:「喝過孟婆湯,你可以不再渴望和痛苦;但是不喝孟婆湯,你卻可以擁有靈魂。」

「靈魂?」無顏凝眉,「根據課本上學到的知識,靈魂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說法,其實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那我們是什麼?」二郎對課本知識嗤之以鼻,接著侃侃而談,「如果沒有靈魂,一個人的生前便是虛無,死後也是虛無,生命便是兩段虛無中的一小段實體,也只能是虛無——那麼生命的意義何在呢?」

「但這只是一種主觀看法吧?沒有人真正見過靈魂,它不像肉體那樣可見可觸,而只是一種想像。」

「沒見過的就不存在嗎?」老鬼呵呵地笑起來,「鍾無顏,你在生前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你卻相信別人告訴你的一切;現在你終於睜開眼睛,看到地獄和鬼魂了,你卻說它們是虛構的。」

「但是這裡只有你和我,也許你和我也只是一個夢,一個虛構,因為你我是沒有經過科學驗證的。沒有一種科學理論承認我們的客觀存在,所以,這仍然是一種主觀想法,是嗎?」無顏同老鬼辯論起來。她在生前一直是個伶牙俐齒的好辯才,參加過多屆全國大學生辯論賽都罕有對手,沒有想到,竟然在地獄裡遇到了一個。

老鬼遊盪地府六十年,參透生死玄機,討論起靈魂學,那真是滔滔不絕,振振有辭,而且他所使用的技巧,完全是大學生辯論賽上的調調兒,充滿了設問與反問、以及大量氣勢恢宏的排比句:「什麼是性格?什麼是思想?什麼是情緒?這些都是不可觸摸而客觀存在的東西。那麼靈魂為什麼不是客觀而是主觀呢?理智不能控制情感,行為不可摒除記憶,命令也不能禁止慾望,這是為什麼?靈魂!因為人是有靈魂的,生前靈肉一體,死後靈魂則自由。死亡並不代表消失,就像生命也不完全代表存在一樣。」

「如果你的說法成立,人生前為人,死後為鬼,世界便不能循環,生死也無法更替,那麼,人世間豈非充滿了這些看不到的靈魂?」

「也未必。有些人在生前也沒有獨立的靈魂,死後便只好連靈魂一併死去,他們的靈魂不足以脫離肉體而存在。」老鬼頗為自矜,「而且,肉體的生命是有期限的,靈魂也一樣,也不是永遠不滅的。人有壽夭,鬼有強弱,它們大多存不了太久。但是我的想念和慾望太強烈了,它們讓我的靈魂支撐了六十年,已經很累了。而我還將繼續支撐下去,直到大限來臨。」

無顏有些默然,六十年的等待,只為了一個愛的答案。而愛與死亡,難道不是一樣的虛無嗎?也許二郎的話是對的,看不見並不代表不存在。鬼魂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和愛情一樣的東西,你看不見,但是只要你相信,它就存在。無顏在心裡默默地苦笑了一下,難怪人們要說「婚姻如墳墓」呢。

「現在,你還要喝孟婆湯嗎?」老鬼二郎問,「大多數人都寧可為了一碗孟婆湯把靈魂出賣了。但是你,你是鍾無顏,你有這麼強烈的愛和恨,你真的要忘記一切嗎?」

「或者,我根本不應該記得那一切。」無顏嘆息,「你和我外婆,至少轟轟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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