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陽間:看不見的愛人

瑞秋和令正戀愛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這一次好像有點失控。

當瑞秋走進咖啡館,冷著臉提出分手的時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慮這個建議似的。時間一下子就停滯了,瑞秋幾乎要哭出來,後悔莫及,真是怕令正思索之後當真說一句「那好吧」。

那只是幾秒鐘的停頓,可是於瑞秋就好像過了半輩子那麼長,她和令正從相識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過完了,曾經那麼充實而真實的往事因為這幾秒鐘的空白而變得毫無價值。

最終令正畢竟沒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沒有像以往那樣緊張,忙不迭地去哄她勸她,而只是表現出倦怠和茫然,昏昏噩噩地說了句:「瑞秋,別鬧了。」

他這樣說了,瑞秋更加惱火,卻也真的不敢再鬧。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會有些小脾氣,卻不會亂衝動,她看得出來,如果自己再火上澆油,很可能她和令正這一次就真的完了。而她還沒有想好。雖然她嘴裡說「令正我們分手吧」,但那只是一個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給他一個坦白和懺悔的機會,從而結束他們之間看不見的恩怨,停止這段日子裡的冷戰。

所有的戀人在拍拖時的一個重要節目就是誤會、鬧意見、賠罪求和、和好如初,這個吵架的過程其實是個好好交流和溝通的捷徑,如果兩個人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一談,那麼吵一吵也是好的。兩個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時只想著求同存異,鬧一點小小的矛盾卻可能會見出真心。如果可以將吵架的時間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會因為鬧一點小意見而疏遠,反而只會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如何調整吵架的時間表和熱度計,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和對方溫柔地談判,而在什麼時候則要放下身段去大吵一架,給自己一個發泄的理由,也給對方一個表現大男人的寬容和大度的機會——丈夫就是這樣煉成的。都說「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決定的,只有鬆鬆緊緊,才可以把那個丈量的地盤不斷開疆拓土。

然而現在,她感覺自己的疆土在寸寸流失,為著一個看不見的女人——不僅是無顏眼睛看不見他們,而且他們現在也看不見無顏,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們卻在為了她冷戰,疏遠,甚至面臨分手。

多麼荒謬!

瑞秋決定去探訪過鍾爺爺。

小時候,鍾爺爺曾經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個博學的教授,一個慈祥的長者,一個從不犯錯的正人君子,一個隨便一句話就可以扭轉乾坤、改變別人命運的權力者。

鍾自明之前,瑞秋從沒見過比他更高尚、更高貴、更高權威和層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戶區,上學時要經過一個菜市場,去無顏的家則要經過一個肉市場。她穿著乾淨的毛衣披著乾淨的頭髮從那裡經過,染上一身的氣味。

她常常帶著這樣的氣味來到鍾家,無顏總是先聞到生肉氣味再聽到瑞秋的腳步,瑞秋的腳步很輕,笑容很開朗,但總是略顯疲憊——肉市場的氣味不僅染在她的毛衣和頭髮上,也往往染壞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鍾自明有些憐惜這女孩子,而且感謝她對孫女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氣味沾染到自己的孫女,於是婉轉地提出她可以住在他們的家裡,和無顏做伴。他的措詞溫和而婉轉,即使對著一個小姑娘也彬彬有禮,就像是對著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應了,說要回家同父母商量過再回答。

她回家說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應下來,並且也很欣喜——在鍾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麼理由拒絕?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佔一點吃的穿的便宜,但是鍾家是大戶,同鍾家的小姐交朋友總不會有什麼壞處。而且女兒一天天大起來,姐弟倆再擠住一個房間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鋪可以讓給弟弟睡,弟弟的上鋪可以堆雜務。

瑞秋有一點驚愕:那麼我回來的時候住哪裡?

母親答:還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廳沙發。

那是沒打算讓她回來長住了,如果是歇腳還可以。瑞秋因此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她什麼都沒說,收拾簡單的衣物當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過肉市場,帶著一身一頭的生肉氣味來到鍾家。

鍾自明聽她說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為總要考慮幾天再準備幾天,並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快就搬來,但是也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意思,而是很歡迎地請她進來,帶她參觀新房間,親切地說還沒有好好布置,因為要等她來了以後,按照她的意思再布置。她有什麼意見,盡可以說給管家吳奶奶聽,吳奶奶會幫她辦齊需要的一切的。

鍾家非常體貼,瑞秋在那一刻差點落淚。忽然覺得有點落難的味道。

那以後她和無顏一起喊鍾自明叫爺爺。鍾爺爺安排她和無顏一起升學,總是上最好的學校,選最好的班級,她們坐同桌,上學放學都一起,形影不離。

瑞秋心裡的感覺其實複雜,坐著鍾家的汽車出出進進,自覺也像是鍾家的二小姐了;可是跟在無顏身邊指指點點,又覺得自己有些像丫環。

說起來無顏是有些鴿子的身段麻雀舌的,因為渴望表達與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嘰嘰喳喳;瑞秋卻是麻雀的姿勢鴿子的眼,小家子氣里透著一種溫柔。兩人在人前的時候,總是無顏在說瑞秋在笑;背著人,卻都是瑞秋說給無顏聽,教她世道與人際。

瑞秋是那種看上去溫順隨和,骨子裡爭強好勝的女孩子;無顏卻是表面執拗,芯子里卻全是委曲求全。兩個人一個是低眉順眼有問必答不管給什麼都說好都說謝謝,另一個是滿心感恩無論對方做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一個是心懷大志不達目的勢不罷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處看,另一個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斷也要掙一個曲高和寡,萬事不肯將就;雖然隨和不是同一種隨和,傲氣也不是同一種傲氣,然而歪打正著,殊途同歸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對嚴絲合縫的好朋友,便是親姐妹也沒有她們親的。

一晃十多年過去,她們的友誼看上去是牢不可破的了,即使有了令正這件事也仍然不受影響。這出於她們兩方面的努力:無顏是壓抑著自己的心事佯裝無情,瑞秋則是藏著這秘密扮做無知——兩人又一次殊途同歸歪打正著地合了拍,將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給齊心協力地挽救了。

細想起來,她們之間幾乎沒有吵過架,這一點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為女孩子的友誼總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來做插曲的。可是她們兩個人都那麼隨和又那麼驕傲,都那麼小心翼翼又那麼苛求完美,竟然連吵架的機會也沒有給過對方。也許有一次——

大四的時候瑞秋找了份兼職,第一次拿到工資就說要請無顏吃飯。無顏笑,說賺錢那麼辛苦也不省著點花,幹嘛要浪費在吃飯上。

瑞秋卻認真地說我早就想著要請你吃飯,不但要吃飯,還要幫你買衣裳做禮物呢這錢怎麼花都浪費就是請你吃飯不浪費,做什麼都可以省惟獨給你買衣服這件事不能省,誰叫我吃你穿你這麼多年呢。

無顏先還笑嘻嘻聽著,以為瑞秋是在說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們的友誼有多珍貴,但是聽到末一句就笑不出來了。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裡其實是有委屈的。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無顏收起來很少穿,那以後有一段日子她們疏遠了許多,說笑都有點僵,假假的,透著客氣。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

與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計畫中的,但是單選這個時候去做,多少有一點做給無顏看,是報復也是炫耀的意思。

後來她們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對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沒發生過、或者發生了也不記得一樣。

那是她們惟一的一次鬧彆扭,不知算不算,因為甚至沒有過一句彼此攻擊的話。

是瑞秋先低的頭,瑞秋先回學校去找無顏的。她原以為無顏沒了她一定會手足無措六神無主,不料最後卻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經不習慣沒有無顏這樣一個人讓她來包辦一切,她發現原來自己很喜歡照顧別人、也控制別人。

後來就畢業了。開始她還和無顏保持著每周通一次電話的習慣,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許她的話里話外是有他的影子的,但是不說穿,無顏也不問起。又過一年,就連電話也斷了,無顏這個人漸漸徹底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檸檬黃的樹葉,被夾在歲月的書里,壓在記憶的底層。

對於無顏的暗戀令正,瑞秋是一直有點勝利的竊喜的,但是並沒有惡意。她知道無顏不開心,卻沒想過她會有多傷心,並且因為無顏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開始是裝著不知道,後來便習慣成自然,真的忽略了。

她想她們兩個都知道,她會同令正結婚的,而無顏,將會做她的伴娘。她想將來無顏還會遇上別的愛人,並且終將嫁人,到那時她們兩個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親,還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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