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陰間:六十年前的故事

在地府里、黃泉岸、奈何橋頭,叫住無顏的,是一個男人,不,男鬼。

他說:「我是二郎,小翠,我等得你好苦,等了你整整六十年了。」

二郎已經來此六十年,是只老鬼了。可是他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還是六十年前他死時的樣子。原來時間在地府里是停止的,原來一個鬼不投胎就可以一直不老。

但他仍然是一隻老鬼,地獄裡除了閻王、判官和煮湯的孟婆,已經少有比他資格更老的鬼了。連牛頭馬面都一茬一茬地換,可是二郎一直不去投胎,在地獄裡悠悠蕩蕩,呆足六十年。

他說:「小翠,我一直在等你呀,怎麼你到現在才來?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無顏後退一步,讓在一邊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小翠,今年統共二十五歲,怎麼會要你等足六十年?除非你認得上輩子的我。」

「難道你已經轉世?」二郎發獃,「不會的呀,我一直在這裡等你,為了你,一直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等了六十年,你都沒有來,又怎麼會轉世?」

提到孟婆湯,無顏更加覺得渴,她推開老鬼:「別擋我路,我走得很累,要去喝碗湯解渴。」

「不能喝。」老鬼執著地擋著路,「在我弄清楚你是誰之前,你不能喝湯,不然,你會忘了我。」

「我現在也不記得你。」無顏又好氣又好笑,她渴望地看著那碗湯,喉嚨里都恨不得伸出只手出來來,奪一碗先喝下去再說。然而老鬼的態度是這樣堅決,語氣是這樣肯定,她想她大概是拗不過他的,再說他已經等了六十年了,她不過才耽擱這一會兒,總不好太拂逆他的意思吧?

她站定了,既然躲不過,不如好好合作:「好吧,你想知道什麼?快問完了好叫我過去。」

「你是誰?」

「鍾無顏。」

「鍾?你姓鍾?」老鬼有一點明白過來,「你爸爸是誰?媽媽是誰?」

「父親王若愚,母親鍾宛晴。」

「你母親也姓鍾?你跟的是母姓?那麼你姥爺是誰?你姥姥又是誰?」

「你查戶口?」無顏又渴又煩,「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呀?要不要問我小學中學大學的老師還有同桌是誰?」

「別打岔,快說,你姥爺是誰?」

「鍾自明。」

「什麼?」

「我外公鍾自明,外婆韓翠羽。對了,他們和你才是同齡人,你是不是認識他們?」

「韓翠羽?原來,原來你是小翠的孫女兒。」

「你說的小翠是我外婆?你在這裡等我外婆?」無顏驚訝極了,她開始對這老鬼有興趣,他和她的家裡是有一些淵源的吧?是什麼樣的故事?

「現在換我問你,你是誰?」

「二郎。」

「二郎?沒有姓?」

「沒有姓,就叫二郎。這是我的藝名。」二郎很自得地說,「我是個武生,六十年前在北平武行那可是叫得響的人物,人稱『活武松』,大江南北都唱過打過,迷我的人不知多少,其中就有你外婆小翠……」

一說說到六十年前,總覺得是個黃昏,至少也是下午,太陽慘白虛弱的,徒有其形,可是沒有光也沒有熱,屋子裡的傢俱都彷彿蒙著一層塵,牆壁上的掛鐘和案几上的座鐘針擺是停著的,樹也不動,花也不香,連風都停在半空里,好像等著畫外的人進去將它們喚醒。

那個年代裡的人也都不是真的,是故事裡的影子,舞台上的戲子,酒館門楣上的幌子,雖然也有動作也有道白也有唱做念打,可就是不像真的,像是打伙兒在排戲,排出來演給現代的人看。

凡是故事都有主角,有男主角也有女主角,老鬼的故事裡有兩個男主角,一個是老鬼自己,另一個是無顏的外公鍾自明,女主角卻只得一個,就是鍾自明的妻韓翠羽。

老鬼呢現在就站在眼前,六十年如一日地維持著舊模樣。雖然無顏對男人的相貌美醜沒有概念,不過看老鬼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臂,方正的臉,劍眉星目,鼻直口方,猜想他也許算是個美男子,武生不是從前的明星嗎,明星,總不會太丑的吧?

外公的樣子是無顏熟悉的,從小到大摸過無數次,而且瑞秋也多次向她形容過:染黑的頭髮梳得很整齊,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頭上有禮帽,手裡有文明杖,腳上是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鞋,一年四季都是這樣,無論冷暖,總是西裝革履。夏天有時會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手臂上,露出裡面漿得筆挺的白襯衫;冬天則在西裝外面再加一件凱斯咪的大衣——從二十年前無顏記事起到今天都是這樣,想來六十年前也不會有太大不同。只要把臉上的皺紋抹抹平,也就差不多了。

至於外婆,無顏便無從想像了。外公說外婆六十年前急病死了,他一直沒有再娶,獨自父兼母職地將女兒帶大,從無怨言。無顏的父母在國外,她自幼也是跟著外公長大,對他是言聽計從,敬多於愛。鍾自明的言談,是有些故紙堆里的冷淡和嚴肅的,和時代隔著一層,和人心也隔著一層,彷彿不是說給人聽,而只是記下來給人看的。

能給人看的話,多半無可挑剔而沒有意義,且未必真實——惟其不可信,才要向白紙黑字尋求幫助。

無顏自幼便習慣了聽從外公,並相信他每一句話,即使說謊。她沒有想過會了解到六十年前的他,更沒想過他和外婆的婚姻還有插曲。

外公珍藏著許多外婆的照片,常常拿出來看看,流一回淚——可是照片又不可以用手摸出模樣來,無顏想不出外婆到底有多麼美麗,不過據老鬼說她有一點像自己,不然他也不會認錯。

「可是你沒有你外婆的那種風情。」老鬼仔細端量她後說,「小翠當年那真是,漂亮得驚動整個上海灘,一雙眼睛顧盼神飛,笑一下,是要人傾家蕩產的。」

「你有多少家產為她傾?」無顏被批評相貌,有些不悅,忍不住不客氣地將老鬼一軍,殺他一個下馬威,「你全部財產折成錢再換成米,也堆不滿我外公一間倉房。」

「那倒是。」老鬼願賭服輸,低下頭來。

無顏反而不忍心,轉過來安慰他:「不過你比我外公年輕英俊,外形條件要好得多。如果你考無線藝員,很快就做大明星。今時今日武生又吃香了,成龍、李連杰都紅得不得了,還有好萊塢的史瓦辛格,還競選州長呢。論相貌,我外公一定沒你拿分。」

「那也不見得。」沒想到老鬼居然很認真地替情敵說話,「你外公和我年齡相當,世家子弟,樣子壞又能壞到哪裡去?何況你外公樣子非但不壞,還端正得很呢,斯斯文文,一表人才,英語法語都來得,他說洋文,那些好時髦的小姐都會追著他流口水哩。鍾氏企業那是上海灘的大家族,他又是鍾家大少爺,特地回國來接手家族事業的,真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身份有身份,要學問有學問,我是不好同他比的。」

「真的?」無顏沒想到老鬼如此公正,不禁瞪大眼睛,「我外公真有你說的那般好?」

「難道我會替他抹粉不成?論身家論地位論學識論派頭,我和你外公那真是天壤之別。要說強過他,可就這一條:就是你外婆中意的人是我不是他。哈哈,我二郎一輩子死就死在這宗事上,可是揚眉吐氣也就屬這宗事,死得不冤!死得值!」

無顏不禁有點震蕩,也有些納悶,默默地想,原來外公曾經是那樣了得的一個人,原來外婆年輕時代美得那般驚艷,只是這些優良傳統在自己身上怎麼好像一點也看不到,一雙眼睛非但不能顧盼神飛,根本連看都看不見,只好裝裝樣子魚目混珠罷了——或許連魚目都不如,因為魚也是看得見的吧?

二郎開始說故事。

故事裡的人穿的衣服都沒有真實感,有點像戲服:長長的絲質曳地禮服,桃紅繡花旗袍,綴著流蘇的大披肩,棲著兩隻鶴或者黃鸝的跳舞裙子,墊肩高高的,鞋跟也高高的,旗袍的衩也開得高高的,還有高腳的雞尾酒杯,高高的吧台凳子,高高的懸窗,吊得高高的鑽石燈,燈光下的人都高高在上,飄飄欲仙,欲仙欲死,半夢半醒。

舊時代的人和事都像是一個被下過咒的電影布景,靜止而沉默,蒙著薄薄的塵和昏黃的光,一旦說故事的人開始講述,那布景的光與影便會動起來,人和事都鮮活,光線從昏黃里一點點透出來,有了質感,太陽溫暖起來,風開始吹,花香襲人,杯里的酒在晃動,留聲機唱起歌兒,是李香蘭的《夜來香》,然而歌詞和無顏以往聽到的有些不一樣:

「你盡量的舞 我盡量的唱

你越舞得熱烈 我唱得也越瘋狂

只有熱烈 只有瘋狂

才不辜負了這美滿好時光

我找刺激 我想放蕩

因為我今天 這樣的快樂不能忘

非要刺激 非要放蕩

才不辜負了這燈紅酒美月兒圓花兒香

盡量的舞 盡量的唱

別辜負了難得好時光」

完全是外婆的調調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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