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陽間:咖啡與記憶

裴令正知道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忘記無顏。

不會忘記無顏倒在車輪下、血泊中的情景,不會忘記無顏臨終的那句話——我恨這無用的軀殼,如果她不能走近你……所以,我要用我的靈魂來愛你。

用靈魂來愛。那,是怎樣的呢?

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會愛另一個人這樣深,從沒有想到無顏會愛他至這樣深。

初識無顏的記憶浮上心頭。

那夜學校停電,夜色朦朧,月光下他看著無顏,依稀可以看到這是一個五官清秀氣質飄逸穿著滿月色黃連衣裙的女生,當時心裡不是不愛慕的。次日去歷史系自習室送花時,原也做好了展開一場戀愛的準備。

他送的是康乃馨,因為還不確定,要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發現無顏是盲女時,他震驚極了,震驚佔據了整個思想,以至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那一點模糊的期望,因此也就無所謂失望。

他請無顏和瑞秋一起去校外飲品店吃冰淇淋,無顏點的是咖啡,這使他有一點驚訝,因為覺得喝咖啡不該是一個學生的習慣。但是無顏說我很小就開始喝咖啡了,外公是英國留學生,到現在都有喝英式下午茶的習慣,當我聽說黑咖啡也有著夜一樣盲目的顏色時,我就愛上了它那種濃郁的香醇,酸而苦澀,像我的人生,然而喝得久了,自然會甘之如飴。瑞秋在一邊笑著補充,說她真的很嗜咖啡,從早到晚幾乎是不喝水的,只喝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幾乎不能停,喝到空腹的時候手會發抖。

令正從沒有見過無顏那樣的女孩子,她說話又快又多,但又不是饒舌,而是言之有物,頗有見地。她的眼睛看不見,但心裡充滿了好奇,充滿了神秘,充滿了生動的聯想,具有極豐富而誇張的想像力。

眼睛看到的世界是有限的,然而心靈的視野卻無窮。人們看得見,便會好高騖遠,犯一些畫餅充饑緣木求魚的錯誤,拼搏半生卻是與事實背道而馳;無顏看不見,卻懂得返樸歸真,絕不至踏進望梅止渴刻舟求劍的陷阱,會輕易地躲過一切華麗而直抵本原,觸到生活的芯子。

人們看到下雨便只是下雨,鴿子便只是鴿子,玫瑰便只是玫瑰。然而無顏想到下雨時,是天也濕潤地也清涼人也潮郁連心上都掛著水帘子的;想到鴿子便會跟著鴿子一起飛起來,飛到至高處來感受清風和鴿哨,俯瞰整個城市,而且是真正的鳥瞰;想到玫瑰,便同時嗅到了它的芬芳,觸到了它的細刺,從而也就更深地體味到愛與疼痛的淵源。

肉眼看到的往往是事物的假象,心眼看到的卻是去偽存真的本原,是水落石出,也是圖窮匕現,是雲破月來,也是捉襟見肘,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樣一種清堅空曠的境界。

令正聽著無顏的談話,覺得眼前彷彿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對她的博學雜收肅然起敬,幾乎可以忽略這是一個盲女。但是她的眼光沒有聚焦,他與她對話的時候,無法捕捉到她的眼神,於是只有對著瑞秋。

瑞秋和無顏在一起,就像珠聯璧合那麼融洽和諧,又那麼相得益彰。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但水也分了好幾種的——如果說無顏是咖啡,瑞秋便是茶水;如果說無顏是海浪,瑞秋便是湖水;如果說無顏是陽春白雪,瑞秋便是雨水,且不是傾盆大雨,而是連綿細雨,黃梅天氣里特有的,淅淅瀝瀝,入心入肺,天也濕得透了,地也浸得酥了,屋屋瓦瓦都是她的情調,不由得人心裡擱不住她。

令正和無顏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瑞秋看。瑞秋的表情很安靜,溫和的眼神,溫柔地微笑,很淑女的樣子;可是一雙手卻極不安靜,有著做不完的小動作,撥頭髮,咬手指,最常做的就是絞手帕——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很少了,不得不懷疑瑞秋離不開手帕只是一種道具。

而當瑞秋說話的時候,就更是活色生香,除了嘴巴在說話,眼睛也在說話,眉毛也在說話,鼻子也在說話,絞著手絹的十根指頭也在說話,連她手中絞扭得柔腸百轉的手絹都恨不得要說話——如果手絹可以開口,它說出來的第一句話一定是「哎——」

令正忍不住地要笑,忍不住地越發要盯了瑞秋看,回到宿舍後忍不住地要一遍遍想著他們今天都說過些什麼,然而只是想不起。也許瑞秋的每句話都沒有意義,但那又如何,她是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孩子,女孩子是不需要用嘴巴說話的,她的眉毛眼睛已經替她說盡了千言萬語,而他每一句都聽到,都懂得。

於是,不等無顏來得及告訴瑞秋,說接過那束黃色康乃馨的時候,她已經愛上令正;瑞秋已經先告訴了無顏,說令正送花給自己了,送的是紅玫瑰。

無顏不知道「紅」是什麼顏色,但是她知道康乃馨和紅玫瑰各自代表的花語。她衷心地為瑞秋祝福,說:令正是個好男生,你選的不錯。

瑞秋笑,說:我知道自己選的不錯。

令正也覺得自己沒有選錯:一個女孩子能陪伴盲友十幾年,也一定能陪伴愛人一輩子,無論他貧賤富貴,她一定會不離不棄。不是都說看一個人要先看她的朋友嗎?

通過無顏的見證,令正相信自己找到瑞秋是福氣。

如果沒有無顏,瑞秋也許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女孩子,公交車上緊緊地按著書包望向窗外的女學生,偶爾給老婆婆讓個座被誇一聲好孩子的,就是瑞秋;下了課回來先幫媽媽做些簡單的家務,然後再一個人坐到桌邊無需督促就做好功課,鄰居都贊她懂事的,就是瑞秋;上學很少缺習,班裡有她不多沒她不少,人群中不起眼也不礙眼,那滿操場白襯衫藍裙子校服里套著的,都是瑞秋;商場里最常見的兩個女孩子手牽手,邊吃雪糕邊扒著化妝品櫃檯指指點點的,則是兩個瑞秋。

瑞秋這種女孩子是天生要被淹沒在人群里的,然而因為她對無顏的陪伴與幫助,她變成了一個鶴立雞群般醒目而生動的女孩子,身上所有的優點都加倍地突顯出來,她溫柔,她善良,她隨和,她友愛,她幾乎集女性美德於一身,真不知是她陪伴了無顏,還是無顏陪伴了她。

自然瑞秋也可以找到另外的陪伴,像瑞秋這樣的女孩子從來都不難交到朋友,因為普通,所以合群,可以和她一起上學放學、手牽手地逛街、看電影、做遊戲的不乏其人,所有她和無顏一起做的事,和別的女伴做起來一定會更輕鬆、更活潑,但是那隻會是兩個瑞秋,而絕不會是瑞秋和無顏。

也許瑞秋的最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她沒有找另一個瑞秋做朋友,而選擇了無顏。

令正和瑞秋的戀愛故事很普通,很正常,就和所有的大學戀人一樣,無外乎那些節目和對白,毫無出奇之處。

但他們兩個人都是滿意的,這滿意里不多不少都有關無顏——令正是因為借著無顏的憑據來證明了愛人的可貴,瑞秋則是因為無顏的失敗而證明了自己的魅力。

無顏從來不訴苦。她是從懂事起便同時懂得了處世道理的,那便是如果一件事只得自己扛,想叫人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這世上什麼都可以與人分享,惟有痛苦,只會越喊越痛,同甘共苦絕對是句扯謊的話,欺騙弱者受不住了,叫出來讓大家知道,好取笑她,輕視她。

她暗戀令正的痛與委屈,從不曾說與人知道,連好朋友瑞秋都瞞著。

然而瑞秋了解無顏的心意其實還在無顏自己之先。

——或許她一直都比無顏本人更了解無顏的。是她教給無顏選擇合適的穿著,幫助無顏尋找學習的捷徑,甚至替她決定報考什麼樣的中學、大學,以及專業。她控制了無顏那麼多年,無顏幾乎就像是她的一個作品,她怎麼會不知道無顏的心思呢?

可是她不說破。

她把他們三個人都蒙在鼓裡,包括自己,一直做著好朋友,直到畢業,各自分道揚鑣。

畢業後,她按照自己理想的模式,成功地考入一家外企做公關;而無顏,則去了盲人學校教書。她們兩個終於走上兩條路,不再形影不離。於是她以為故事早就結束了,無顏和令正,已經是全不相關的兩個人,僅僅因為她而有一點聯繫,她甚至忘記了她是因為無顏而結識令正的,只當他們分別是自己的戀人和朋友,是地球的南極和北極,而自己則是赤道。

也就是因為這一點疏忽,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一個在學校時她絕不會犯的錯誤——她給了機會讓無顏和令正單獨見面。

那是畢業後兩年,大學裡校慶,她和令正都接到帖子,可是令正出差去了廣東,她又因娘家有點事要處理,便提前打了電話說抱歉。可是令正的差事順利,在校慶日早晨趕回來了,看到帖子,便欣然前往。於是,順理成章地,他見到無顏。

無顏「看」不見令正,而且她「聽」說瑞秋和令正今天都不會來,也許正因為她們兩個的缺習,她才敢一個人前來赴慶。然而當她拿起一杯雞尾酒的時候,令正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了:「無顏,你也來了。」

無顏猛地轉身,整杯酒都傾倒在令正的白夾克衫上,如血。

她失神、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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