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情人節的虞美人

姐姐出嫁後,家裡冷清下來,我和媽媽相依為命,清淡的歡喜,清淡的憂傷,連說話和笑容也都是清淡。

晚上,我在青色的玉瓷碟子里盛了清水,滴了香精,灑落幾片花瓣和檸檬,點燃一隻浮水蠟燭,看它靜靜燃燒。連那燭焰也是冷清的。

清涼的夜,清涼的心,在花香中無數次祈禱:蒼天在上,請讓我得到宜中的心,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日子在花開花謝間平穩地滑過,媽媽一天天衰老,我一天天長大。

偶爾姓邢的叔叔會上門來喝杯茶,媽媽總是很冷淡。我有些遺憾:「其實邢叔叔不錯的,媽媽幹嘛這樣拒人千里?」

媽媽頓了一頓,說:「他有老婆的。」

我愣住,同時明白兩件事:第一,姓邢的雖然喜歡我老媽,卻不大可能成為我繼父;第二,老媽未必不喜歡邢叔叔,否則不會明白他已婚還仍然貌似冷淡其實纏綿地交往這麼多年。

中年人的感情世界宛如雞脅,棄之可惜,食之無味。

我覺得惻然,我們母女的愛竟然都這樣茫然不可期。不同的是,我比她更堅定執著。如果我是她,就不會在乎所愛是不是已婚。

高三的生活本來應該很緊張,可是苦澀的暗戀使我老是有種除死無大礙的灰冷感。每晚就著青龍寺的鐘聲溫課,又覺得世事如夢,不過如此,總也提不起勁頭來發憤苦讀。

仍然堅持寫日記傾訴對宜中的愛,花盡心思煲了花粥又一口沒喝地倒掉,稍有閑暇就跑到文藝路走來走去,也仍然和宜中一再錯過。

每次到「花之戀」,媽媽說起宜中剛剛來過又離開了,我就覺得鑽心地疼。將一枝玫瑰拿在手中修剪,花刺扎了手也不知道。

一個星期六下午,有雨,淅淅瀝瀝地,同學們在溫書,也有的疲倦不堪,以肘做枕伏在課桌上小寐。教室里很靜,聽得見時鐘的滴答聲,而這裡分明沒有什麼鬧鐘,有的,只是黑板右上角一行大字:距離高考還有十六天。

那行字,比任何興奮葯或者老虎凳都有效,它是莘莘學子的緊箍咒,分分秒秒更勒深勒深,又像一柄重鎚,一下下地砸擊,砸出所有亂緒雜念,只剩下一個念頭: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

可是在我的腦中,除了考大學之外,分明還聽到另外一個詞:宋宜中,宋宜中,宋宜中。

忽然下課鈴響了,尖銳震撼如報火警。緊張的備考使同學分明有些神經質,聽到鈴聲都忍不住渾身一震。一個男生一半是真驚一半是佯狂,忽然配合鈴聲尖叫起來,立刻又有幾個男生加入,鬼哭狼嚎地嘶聲狂叫,其中又有神經脆弱的女同學莫名其妙低聲抽泣。

雨和下課鈴使大家的壓抑在那一瞬間驀地爆發了,有個學生大喊:「媽的,愛怎麼樣怎麼樣吧,老子不念了,考不上就考不上,當民工也不受這個罪了。」摔下書包揚長而去。

這個英雄壯舉立刻贏得一片叫好聲,大家吵成一片:「不念了不念了,下課下課,回家回家!」

三五分鐘內,教室里走了個精光。那些平時用功乖巧專心讀書的好學生,也都在這個陰雨的黃昏把他們少年的叛逆本能發作出來,用曠課做了一次即興又盡興的發揮。

我隨著人流茫然地衝出教室,走在雨幕里才想起自己沒有帶傘,沒有帶書包,身上只一件白色連衣裙,甚至沒有帶車錢。

但是顧不得了,我的胸腔內有一團火在燒,不覺得冷也不覺得濕。我要去找我愛的人,我要對他說出我的愛。如果我在高考前就把自己給累死了,我會躺在花棺中遺憾地想:我甚至沒有來得及戀愛。

我不要考試了,不要考大學,我想用所有的時間去愛宜中。

雨絲越來越粗,越來越密,但是我不管。走過一條條街道,走過整個文藝路,一直走進宜中診所。

我的雙頰滾燙,眼睛乾澀,看到宜中第一眼時,又是苦澀又是激動,一時說不出話。

因為是周末,又下著雨,宜中體貼地給員工提前放了假,診所里只有他一個人在值班,看到我,有些驚訝:「今天不上學?」

「就要考試了,老師讓我們自己回家用功。」我沒有說真話,再忘形我也仍然知道,曠課畢竟是不對的。

宜中問:「那你有沒有用功呢?」

「如果我考到狀元,大師兄你會因此對我更好一些嗎?」我舔一舔乾澀的嘴唇,「如果考上大學就能讓你愛上我,我會用功,可是你告訴我,你會在乎我是不是大學生嗎?」

宜中被我的勇敢嚇住了,皺緊眉頭說:「白朮,你還是個孩子……」

「錯了,我早已不再十二歲,不過從十二歲到現在我的心思從來沒有改變過,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也知道。」雨水和著淚水往下淌,我抓住宜中的手,不容他迴避,胸腔中的一團火仍在燃燒,讓我不顧一切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大師兄,你知道我想得到的最好獎賞不是考大學,而是和你在一起。」

「白朮,你在胡說什麼?」宜中抓住我的手,三個指頭一搭,驀地一驚,「你發燒了?你坐下,讓我給你量量體溫。」

「量體溫?那不是西醫的事嗎?中醫不該藉助任何器材,要望聞問切。」我站立不穩,跌進他懷中,順勢抱住他的脖子,像一株藤一樣纏住他,喃喃地叫:「大師兄,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別這麼嚴肅,我知道你有很多女人,我也要做你的女人,大師兄,我怎樣做才能讓你喜歡我?」

「白朮,別這樣,這會害了你。」宜中十分尷尬,節節後退,「的確,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你是我師妹,還是個孩子,單純得像一張白紙——」

「不要說這些。」我糾纏他,渾身熾熱如炭,「大師兄,我不要做白紙,不要再當我是小孩子,我要做你的女人,你愛不愛我,要不要我……」

我沒有聽到宜中的回答,我昏迷過去。

不知道大師兄用了什麼藉口向媽媽做出解釋的,只知道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自己的家裡,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上。

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再純潔,我曾經送上門去,把自己送給宜中師兄,他沒有接收,完璧奉還了。可是我已經把自己給了他,他不要,我就更加微賤。

在家裡躺了三天,然後我又爬起來去上學。不知是理解萬歲還是法不責眾,學校並沒有對那次大曠課做出責罰。

但是這樣的備考,是很難得出一個好成績的。不過我本來也沒打算做女博士,考取了兩年制師院念專科已經很高興。而且有助學金拿,又可早些畢業,儘快獨立。

媽媽有些遺憾:「你爸爸說你有天分,本來希望你女承父業的,結果卻要做老師。」

姐姐安慰:「女孩子當老師也不錯,斯斯文文,沒那麼多是非。一年還有兩個假期,也可以幫媽媽打理一下花店生意。」

三句話不離生意經。不過這也難怪,爸爸死的時候,她也不過才十七歲,可是已經要出來撐門立戶,感受到的家庭壓力比我大得多。

如今她在股票行做經紀,每天穿著紅馬甲打理動輒幾十萬的戶頭,出市那幾個鍾更是打仗一樣緊張刺激,天塌下來也要做完了事才撤退。買了一輛長安奧拓以車代步,按說經濟已算寬裕,可是因為接觸的人非富則貴,相形之下便仍然覺得自己家境拮据,捉襟見肘般困窘,穿衣打扮都格外注意,生怕落在人後。又時時掛記生意,三句話不到就勸人開戶頭買股票,滿口斬倉平倉滔滔不絕,又緊張又誇張。她自己渾然不覺,我卻如聽天書。

我們姐妹漸漸走到兩個世界。

相比之下,反而是宿舍里的姐妹更有手足情味,也更有真心話可說。她們談戀愛,時時找我拿主意,問計謀,訝異地說:「白朮自己不戀愛,可是戀愛經驗好像比誰都豐富,鬼點子特別多,怎麼想出來的?」

我答:「七年暗戀中揣摩出來的。」

她們更加嘻哈絕倒。沒有人相信我說的是真心話。

情人節前夕,大家卧床夜話,爭論的主題,自然又是愛情。

寢室大姐說:「真正的愛情只有一種模式,就是一見鍾情。如果一個人,在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不能夠被吸引,那麼以後無論看多久都不會真正心動,如果說有感情,也是習慣成自然,而不是自然成習慣。」

二姐不同意:「可是一見鍾情的愛多半不長久吧?俗話說日久見真心,天長地久才能心心相印,不是嗎?」

「非也非也。」大姐大搖其頭,「我們談的是愛情,不是感情。日久天長的那是親情,就像一件衣裳穿久了,也會有種肌膚相親的感覺一樣。一見鍾情才是真感情,發乎本心,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怎麼沒道理可講?還不是只看表面條件?誰會相信窈窕淑女會對一個叫花子一見鍾情?」

雙方爭執不下,三姐招呼我:「老四,你怎麼說?」

我一愣,本想遮掩過去,但是忽然間,很想在黑暗中一抒胸臆:「我愛的那個人,已經愛了好多年了,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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