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伴娘的眼淚

童年和少年就那樣結束了。迅速地慘淡地決絕地結束了,由一場葬禮和一場接踵而來的婚禮給共同劫殺了。

我長成了一個古怪的少女,遠比同齡人憂鬱而沉靜。

我對生活的要求極其簡單,同時很不容易被討好,洋娃娃和冰淇淋都不再能令我展顏。爬在花店算賬檯子上寫作業,間或幫媽媽給花剪枝,用針頭從切莖處注水進去,或者用打火機輕輕炙過,這樣可以保鮮持久。遇到客人問話,除了有關生意的一概不答。

「看她的眼睛,真漂亮,但一點不像小孩子。」每個人都這樣說我。

我翻翻眼睛,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我本來就不小,憂鬱和痛楚充滿了我的心,傷痕纍纍,令我早熟。

一個二十歲的女人,也未必有我那麼深刻的失戀經驗。

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快一些長大,成為宜中師兄的女人。

宜中頗受女孩子喜歡,在婚前交往過很多女友,在婚後這種情形仍然未能完全杜絕。但是大家對她們的稱呼變了,不再說宜中的女朋友,而是說——宜中外面有女人。

我也要做宜中的女人。

——哪怕是女人之一。

我的力量實在太渺小了,絕望也來得太早,根本不再指望能嫁給宜中或者完整地擁有他的人他的心,而只期冀他也可以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女人,擁抱我,吻我,送我玫瑰花。

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個送我玫瑰的人是宜中。

雖然隨著歲月流逝,送我花朵巧克力的男生越來越多,照鏡子時我知道自己已經漸漸蛻變,化為蝴蝶。

可是宜中不知道。

他仍然喊我小師妹,喜歡與我胡說八道,開玩笑時隨意地揉亂我的頭髮,偶爾買新裙子或零食給我,一如我仍是當年12歲的小女孩。

我很矛盾,不知道希望他當我小好還是大好,怕他一直把我看成小妹妹不能感情進化,也怕他認為我大了變得疏遠客氣。

這時間西風東漸,國內忽然玩起過節遊戲來,什麼情人節母親節聖誕節,而所有的節日都少不了要送花。客人們對花的包裝與搭配也越來越講究,這正中媽媽下懷,興緻勃勃地研究蒔花插花,樂此不疲。

每次看到有年輕的男孩子來買花,我就忍不住想起宜中。

十二歲的玫瑰花瓣依然盛開在我的日記本里,芬芳於我的心中。但是宜中,他再也沒有送花給我,而所有的情人節,因為沒有宜中,也就與我無緣。

我一直幻想著,將來,會有一個情人節,宜中送玫瑰給我,與我執手同游,去興慶宮划船,或者一起爬上翠華山並肩看日落。那時,我會告訴他,我有多麼愛他,又愛了他多少年。

他仍然在每個星期天來我家做客,陪媽媽聊天。

而我每次煲了百花粥等他。

宜中因為讀書時太用功而患有慢性胃炎,我總是細心地從媽媽的花店裡收集了干玫瑰花瓣用沸水沖泡,或者與黃蓮、甘草兌著煎汁,可以調理胃脹,振作食慾。春天時,將丁香、木香同厚朴一齊煲湯,夏天時收茉莉花、石菖蒲與綠茶兌著碾碎成末,代替茶飲,都有舒肝解郁、理氣止痛的功效。

師兄贊我:「師父是杏林高手,師母是護花天使,小師妹合二為一,吸天地精華,是位『花醫生』。」

我又羞又喜,自此更加悉心鑽研烹茶煲粥之道。其中宜中最愛的是菊葉餅——收集肥美新鮮的菊花葉子洗凈切碎,與糯米粉大米粉一起加水攪拌,和成粉團,塞入豆沙餡捏成餅坯,放進油鍋中小火慢煎,煎成兩面金黃即可出鍋,周圍飾以菊花絲絛,擺成一朵朵小太陽,看則俏麗明媚,聞則清香不俗,食則鬆軟可口。

隨著母親對插花的學問越來越精通,我則對花的藥用與食譜越來越花樣翻新,可以在兩小時內獨立辦出一桌百花全席,梅花水晶酪,玉蘭甜芙羅,百合色拉,玫瑰松糕,茉莉花茶,從粥到菜到甜品到蜜飲全部以花為原料,色艷味美,芳香四溢。

當我將它們奉獻於宜中面前,看著他大快朵頤,便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宜中每次都會這樣讚美,渾沒心肝地,把上一次的饕餮忘記得乾淨。

我站在一旁微笑,心裡暖洋洋地,彷彿有太陽照在身上。

「吃了你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答謝你呢?」

「帶我去看電影。」我響亮地回答。也有時會說:「去青龍寺看櫻花。」或者,「去泰國館子試菜。」

用這樣的方法騙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共處,我把它們視作約會,將每一次的約會情形記在日記里,和十二歲的第一枝玫瑰花一樣,永世珍藏,銘記在心。

「花之戀」的生意越來越好,不但擴大了門面,並且承接了幾家大賓館長年的鮮花供應,又多雇了幾個員工負責進貨送貨,很有規模的樣子。

這要多虧了一位姓邢的先生,媽媽的那些客戶都由他輾轉介紹。而他本人,則隔三差五地來買花,又不說明是送給什麼人,只是讓包起來,看也不看一眼。有一次我惡作劇地在花束里夾了許多枯枝他也沒察覺,事後也不見提起。我懷疑那些花他根本就沒送過人,甚至也沒打開過,他來花店,不是為花,而是為人——我媽媽雖已年近四十,卻仍是風韻儼然的。

我有些希望媽媽可以再婚,每個女人都是花,總得澆水。媽媽不能只是侍花,也要有人把她當花一樣呵護陪侍。

也在言語間試探一兩次,都被媽媽支吾過去,反而問我:「聽你宜中師兄說你好像談戀愛了,是不是真的?就要考大學,可別分了心。」

「大師兄說的?」我一驚,追根問底,「他怎麼知道?為什麼說起這個?是怎麼說的?說時候什麼態度?」

「閑談起的。說在東大街上遇到你和一個姓何的男生一起走,他還買冰淇淋給你吃。有沒有這回事呢?」媽媽雖然這樣問著,卻並不真正緊張,只管閑閑地用竹剪刀給扶桑修剪過於茂盛的枝葉。

我卻一顆心浮上浮下地,久久不能安定。大師兄跟媽媽說我談戀愛了,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是不是嫉妒了,會不會不高興?

宜中再來的時候我故意約了那男孩子同一時間來接我去看戲,其實是想讓宜中好好看一齣戲。

但是那小男生遲到了五分鐘,他進門的時候,我正在和大師兄下圍棋,廝殺得難解難分,讓他等完這盤棋再說。

他很無趣地坐在一旁苦等,翻一翻書又看一眼電視,偶爾走過來轉兩圈,但是對於黑白子的學問顯然毫無所知也毫無興趣。

我忽然便對他失去了所有的好感:這樣悶的一個人,衣冠不整,襯衫皺皺地,下巴上絨絨地長出一點點鬍子軟毛來不肯剃去充成熟,穿了西褲皮鞋,卻露出淺藍色襪子,又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兩條腿一直抖來抖去,渾沒半分沉穩勁兒,要多土有多土。哪裡像宜中,眉心剛毅,下巴雪青,拈棋如劍,落子舞會,不管是下棋還是診脈都從容沉靜,玩的時候工作的時候都一樣投入而盡興,怎麼看怎麼順心如意。

終於一盤棋下完了,男孩很明顯地長長舒了一口氣,我更加不悅,輪得到你大喘氣表示不耐煩,索性只裝不察覺,很隨意地說:「一盤不算輸,兩盤不算贏,總得下了三盤才好盡興。大師兄今天說什麼也要陪我下足三盤才好。」

不等宜中說話,他已經先開口:「可我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板下臉來:「我也等足你五分鐘。是你遲到,我才想起下棋的。」

「才五分鐘,可是……」

「有區別嗎?」我看也不看他,將茶杯往宜中面前推一推,「大師兄,媽媽說你這兩天有些感冒,這是我特地為你做的桂花橘皮茶,治咳嗽的,你多喝幾杯。」

那男孩終於明白過來,其實也還是不明白,拿起外套說:「我遲到是我不對,我改天再來。」

我早已經背過身去重整棋盤。

宜中哈哈大笑:「這孩子這輩子都會記得永不遲到。」笑停了,問,「幹嘛這麼苛刻?騙了人來又讓人走?」

「誰讓他遲到。」

「不是因為遲到。」宜中看著我,好像看穿了我,我忽然變得很緊張。只聽他說:「是你根本不喜歡這個男孩子。喜歡一個人的眼光不是這樣的,你的眼裡一點激情都沒有,下棋的時候,你連眼角都不看他。有些人因為太喜歡一個人而變得挑剔,但你不是,他走了,你根本不在乎。」

我深吸一口氣,牽動了撕心裂肺的疼。他看得出我不喜歡那男孩子,可是怎麼就看不出我喜歡他呢?從12歲到17歲,我所有的激情都給了他,心裡眼裡,再也放不下其他的人。他怎麼就看不出呢?

也許,就是因為從12歲到17歲,我都一直這樣激情澎湃地看著他,才讓他習以為常,看不出那深埋的痴情並不單純屬於一個小女孩對於大哥哥的愛嗎?

我抬起頭:「的確,我沒打算要跟他去看電影。我約他來,只是以為你會忌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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