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和女兒

自橫和梅綺終於又一同坐在了午餐桌旁。

可是兩個人的身體坐在一起並不就等於在享受兩人世界。

因為,他們的舌頭和思維,替洛紅塵留了位。

「聽說,洛紅塵是個孤兒,來歷不明。」梅綺雖然極力把口氣放得輕鬆,可還是控制不住地在唇邊現出一絲冷笑。天知道她為了打聽到這些資料費了多少力氣。

感情是一種債,也許她欠了自橫,所以她在他面前才這樣地無奈;但是她不欠洛紅塵的,她未必鬥不過洛紅塵。她怕她什麼呢?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她的對手是洛紅塵,拋開周自橫這個裁判不理,論相貌論才氣論手段,她不會輸給洛紅塵的。她要對付的人,是洛紅塵,而非周自橫!

知錯要改,亡羊補牢,是自己把洛紅塵拉到自橫身邊的,自己也一定要把她從他身邊趕走!而對付一個人,一定要先了解她——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現在,她已經掌握了洛紅塵的秘密,軟肋,污點,她相信,只要把這些真相攤開來,周自橫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的!

她借著喝湯的空當偷看了一眼周自橫的反應,然而和往常一樣,她不能從他的臉色中看出任何喜怒情緒。

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玩弄著半真半假的外交辭令:「是嗎?你真是消息靈通。」

「我是人事部經理嘛,對員工的家庭情況當然要比你熟悉。」

「是嗎?」自橫微微一笑。也許他該回一句「又不見你對別人的家庭情況這樣上心」,但是何必明知故問?

「洛紅塵的母親是在她出生的時候就死了的,父親是個瘋子,進了精神病院。」梅綺忍不住輕輕笑起來,「這樣的身世,真傳奇得可以,要是在瓊瑤小說里,也許是個好故事;可是現實生活中,多可怕!都不知道她會不會有精神病遺傳基因。」

「洛紅塵的父親是精神病?」周自橫再鎮定,也還是忍不住對這樣離奇的身世背景感到驚訝,而且,洛紅塵的母親在她出生的時候即罹難,這一點,和他自己的經歷有多麼相像。同病相憐的感受使他忍不住微微向前俯身,「你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是洛紅塵自己在表格里填寫的?」

「當然不是。她哪裡肯承認這種醜聞?她的表格里把家庭成員填成了父母雙亡。哼,怎麼瞞得過我?就有那麼巧,我有個親戚的熟人,恰好和洛紅塵的姥爺是老鄰居,是她們跟我說的。」

「什麼熟人?」

「是我大姨媽的女兒的丈夫的妹妹的家庭老師的母親……」

不等她說完,周自橫已經告起饒來:「好了好了,等你把關係理順,半個南京城的人都牽扯進去了。你還是簡單說說,你到底都知道一些什麼吧。」

「怎麼,你感興趣?」

周自橫才不上當,反將一軍:「如果說我不感興趣,你那麼辛苦打聽到的軼聞不就失去價值了?」

梅綺氣惱地「哼」了一聲,忍了忍,還是忍不住,細細地說起來:「我也是湊巧,那天忽然想起探望我表姐,也就是我大姨媽的女兒,和她聊起公司的事,剛好她丈夫的妹妹的家庭教師也在,那個妹妹不是正打算出國嗎?請家教補習外語……」

「好了好了,言歸正傳。」周自橫再次告饒。

提起梅綺的那班勢利親戚,自橫便覺頭疼。他們每次見到他,總要拐彎抹角地打聽一些股市內幕,電腦行情,然後便羅里羅索地抱怨現在的物價越來越貴。天知道,明明這幾年電腦的價格一直在跳樓樣地跌下來,可是梅家的人好像生活於水深火熱,永遠捉襟見肘。自橫不是小氣鬼,後來已經自動自覺地,但有新電腦上市,不等梅綺說話,便幫她家親戚訂上三五十台,換一個遍。可是他的確打心眼裡看不起他們這種佔小便宜的德行,漸漸怕陪梅綺探親去,直發展到聽見他們的名字都覺不舒服。

他打斷梅綺:「你們家反正新聞多,我實在聽不懂這些,你少一點鋪敘,直接進入正題好了。」

梅綺更加著惱,周自橫這樣沉不住氣倒是她第一次見到,可是再諷刺就顯得無理了,也只有假裝不在意:「……那天聊起來,才知道他們過去是老鄰居。那個家教的母親說……」

「咦,不是在你大姨媽家嗎?怎麼家教來上課還帶著自己的媽來?」

「我們聊得高興嘛,大家一見如故,於是又去了家教的家裡做客,順便拜會了她母親。」

周自橫「哈」了一聲,不置可否。分明梅綺是因為聽說了那家庭教師與洛紅塵是鄰居,專門拜上門去查戶口翻資料的——真比狗仔隊還用功!

梅綺繼續說:「那家教的母親現在還清楚地記得洛紅塵的樣子,說她小時候是出了名的醜丫頭,她姥姥不會給她打辮子,洗了頭,常常半濕著就請鄰居替她結好辮子,一兩個禮拜都不許拆的,略毛了就要打她。所以她常常長一頭虱子……」

周自橫的心猛地抽緊了,尖銳地疼痛起來。他幾乎已經可以透過時光的玻璃牆,清楚地看到童年的洛紅塵:結著一對細黃的小辮,揮舞著兩隻細黃的胳膊,黑,瘦,小小臉孔上唯有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大得驚人。抿著嘴,可以整天整天地不說話,但是給自己發明了許多一個人的遊戲,會坐在陽光下自說自話地講故事,會將柳枝和荊棘草編成各種形狀,下雨的時候,會疊紙船順著水漂走,船里盛著落花和鳥的羽毛、以及童年的夢……

此刻的周自橫,不再是公司里那個鐵面無私的周董,而在不知不覺中轉換角色變成了敏感多情的少年阿橫,他一直幻想會有那樣的一個妹妹,柔弱的,聰穎的,等著他來憐愛和保護的小妹妹。

然而,他在她的生命中出現得太晚了,竟然讓她孤獨地度過了那麼長久的二十三年,是他的錯,他錯了,他該補償她的。生平第一次,周自橫的心裡充滿了溫柔的護惜,全心全意地,急切地,想要對一個人好,不問代價沒有理由地,對一個人好。

也許每個人都有付出和給予的慾望,只是有些人找不到付出的對象。自橫認定了,如果有一個人可以讓他全心給予,那就是洛紅塵。沒有原因,不求回報,一個人給另一個人的感情,是前生註定的,是債。

神瑛侍者給絳珠仙草灌溉雨露,是心甘情願;林黛玉將一世的眼淚還給賈寶玉,也是心甘情願。

所有的感情都是恩,也是債。

梅綺仍在極盡刻薄之能事地損著洛紅塵,把她的身世形容得污穢而罪惡:「……關於她媽媽的死,說法很多。她自己姥爺最常說的一種,就是她爸爸殺死了她媽,她爸是瘋子嘛,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些什麼,真可怕,總之洛紅塵一出世她媽就死了,她爸也瘋了,鄰居都說她克,命硬,又說她八成是斷掌,倒不知是不是真的。聽她賣弄紅樓夢那點故事,說林黛玉出身多麼高貴,品格多麼高貴,性情多麼高貴,就好像她自己有多高貴似的。原來,她自己的出身這麼卑微,和『高貴』這個詞兒,差了十萬八千里……」

每一句話,都似一把刀從周自橫的心上划過,使他一下一下地疼著——不是痛苦,是疼愛。梅綺對洛紅塵的詆辱,只有使他對紅塵更加充滿同情和憐愛,更有保護她照顧她的衝動。他完全可以想像從小到大,她經歷了怎麼樣艱難羞辱的成長過程;他更加理解了,她的態度為什麼會那般獨立、堅強、不卑不亢。

他恨不得立時三刻趕回公司去,把紅塵緊緊地抱在懷裡,告訴她:她所有的苦難都自今日結束,以後,他會好好地對待她,讓她遠離孤獨與風雨,得到幸福!

然而洛紅塵根本不領情。

總經理室里,洛紅塵小臉綳得鐵緊,一雙眼睛晶亮得讓人不敢逼視,戒備地質問周自橫:「為什麼要打聽我家裡的事?這與工作能力有關係嗎?」

「我也是道聽途說。」周自橫有些惶愧,這對他來說也是極為罕見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用了心,就會變得這樣被動卑微,「偶然聽說的,我只想告訴你,希望能夠幫助你。」

「不需要。」紅塵硬梆梆地頂回去,「如果總經理覺得聘用一個家族裡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方便的話,明說好了。否則,我不希望在工作時間談論我的家庭。」

自橫的心又一次抽痛。紅塵的話讓他同時接收到兩個信息:一,作為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女兒,她自小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和羞辱,以至於自我保護已經成了本能;二,她真是一個原則性強的女子,她和他,是不折不扣的同類人。

他只得道歉。從認識洛紅塵起,他好像就在不斷地道歉:「對不起,我並沒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如果你介意,就當我沒說過……」

「我很介意。」洛紅塵明明白白地打斷,「好,我可以當你沒說過,這次談話不存在。周董,沒別的事,我回辦公室了。」

周自橫被晾在了當地。前所未有的尷尬。前所未有地失落。前所未有的經驗。

如果一個人沒有原因地拚命想對另一個人好是前生的債,那麼另一個人沒有餘地拚命拒絕這個人的好,是否就是前世的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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