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美和應聘

競選「金陵十二釵」的活動在「成功網」上一經推出,立刻引起了網上網下整個江南地區的震動。

首先是競選條件的苛刻:美只是最基本的條件,關鍵是學問要好,至少是正規院校本科畢業,掌握兩門以上外語,精通電腦操作和網路語言,熟讀《紅樓夢》,而且一定是庚辰本,能歌善舞,並且至少懂得一樣樂器——這哪裡是「金陵十二釵」,分明是「女子十二樂坊」。讓人不得不猜測,活動背後可能藏著一個更大更長遠的包裝計畫:要麼是為重拍《紅樓夢》選角,要麼是想跟風再組一隻女子樂隊。

其次是獎項高得驚人:冠軍得主贈送兩室一廳現房一套,全裝修,家電齊備;亞軍和季軍各獎轎車一輛;十二名入選者都可以獲得免費歐洲七日游,如果願意簽約「成功網」成為公司僱員,不論分到哪個部門,起薪點是年入十萬,提成另算。

這樣的條件,不可能不引起世人的關注,也不可能不令稍有姿色的少女們心動。雖然報名條件如此苛刻,然而來應徵的人還是摩肩擦踵,絡繹不絕。

於是有報刊記者暗示這次大賽的目的旨在賺取高額報名費,又有小道消息說其實冠亞季軍早已內定,什麼新房香車根本就是幕後老闆們原本就打算送給自己小秘的豪華禮物,不過是做個名分借著這樣一個萬眾矚目的場合送出,不僅送了禮,還捧了星,何樂不為?更有人說「成功」網老總周自橫把自己當成賈寶玉,所謂選美,根本是替自己徵友,報名者不獻身,連入圍的資格都沒有。

但是任人怎麼說,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美女們還是勇往直前地蜂擁而來,使盡渾身解數一決高下。相關媒體也都響應不絕,意圖分一杯羹。廣告贊助商掐指一算,只交一份網路廣告的錢,但是電視會直播大賽,報紙會跟蹤報導,事實上等於打遍了各種媒體廣告,不知多划算。

一時間,成功選美成為大江南北的關注焦點,街頭巷尾,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聽到關於選美內幕的軼聞趣事。公關經理梅綺每天答記者問,一方面要絕對保持口徑一致,不能朝三暮四給出錯誤訊息,另一面又要做到每次發言的角度都有所不同,以保證記者可以翻新炒作,給讀者一種新聞更新的錯覺,不致讓媒體冷落下來。

那些能言善道的記者每次都會有一個共同的問題:像梅小姐這樣才貌雙全的美女,有沒有考慮過自己參選呢?一定會為大賽增輝的。

重複的次數多了,梅綺的心也熱了起來,同周自橫商量:「我也想報名。你覺得我能得第幾名?」

自橫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一番,認真地答:「憑你的條件,入圍是不成問題的,正式比賽嘛,我估計……第十三名吧。」

梅綺要愣一下才反應過來自橫的調侃,不依地叫起來:「你糗我!說好了『金陵十二釵』,你派我十三名,不是存心整我?」扳著手指一一算給自橫聽,「哪,我是本科畢業,會說流利英語,在『成功』服務三年,電腦網路是不用說的啦,至於歌舞,我在大學裡連任四年文娛委員,坐穩校花寶座……我哪一條不符合報名條件?」

「你讀過《紅樓夢》庚辰本嗎?怎麼我不知道?」

「我現在去讀啊。背給你聽都成。」

「那還有一樣樂器,兩門外語呢?」

「你忘了?我學過幾天電子琴的。外語呢,除了英語外,我還會說粵語。」

「廣東話可不能算外語。」

「那麼……日語算吧?日語里的中文字我都認識。」

自橫大笑起來,他一向欣賞梅綺的這些個小聰明小花招。最聰明的女人不是學識淵博的女博士,而應該是梅綺這種,胸大無腦,可是自有動人心處,每每給男人帶來意外的驚喜。

他拉梅綺坐在自己腿上,半真半假地建議:「按規矩呢,自己人參選不合適,說出去公私不分。你想參賽也行,不過得先辭職。反正當選『十二釵』後還可以反聘回公司,年薪十萬,很合算呀。怎麼樣?」

梅綺認真地想了想,轉過頭盯緊自橫的眼睛。

這是一雙會說謊的眼睛,望進去深不見底,看久了,會有一種冷意。它們毫不迴避地接受著梅綺的審視,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可是交頸疊股的兩個人,距離卻忽然地遠了。

梅綺覺得心寒,她喜歡熟睡時候的周自橫,他閉著眼睛的樣子,有種不設防的憨真,如果在午夜將他喚醒,半明半昧的瞬間,也會充滿柔情。但是一旦清醒過來,他就變了另一個人,不動聲色,原則分明。表面上他似乎很寬容大度,但是如果觸到底線,誰也不知道他會做什麼。

拍拖三年,她始終不能真正了解他,如果她問他「你愛不愛我」或者「你有多愛我」之類的問題,他的答案一定會是「你說呢?」有一次她很惱火地責問:「你老是叫我在答記者問的時候不要重複答案,要有新意,你自己呢?有沒有新點的創意?」周自橫答:「有。你要不要聽?你是不是確定自己要知道答案?」

梅綺不確定。

她不知道如果周自橫的答案如果是「不」的話她該怎麼辦,拂袖而去還是置若罔聞,是她先愛上他的,輸了先機,就等於輸了立場。她不能冒這個險。

就好像此刻,她同樣不可以冒辭職參賽的險。

她只有故作伶俐地笑:「你想騙我辭職,好趁機趕走我,方便你去泡妞?我才不傻呢。」

自橫沒有誠意地笑著,繼續用一種鼓動的口吻說:「對自己這麼沒信心?你辭職參賽,只要入選,就會重新回公司,前三名還有車子房子呢,都不要了?」

梅綺把頭一揚:「才不是沒自信呢。我是對你沒信心。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你鼓動我辭了職,然後再做點手腳故意不讓我當冠軍,我不是再沒機會監督你了?」

「哈,你還真自信,你怎麼知道你要參賽就一定能得冠軍?」

「那當然。因為冠軍的獎品我已經得到了。車子,房子,你不是早就獎給我了嗎?」

這一次,自橫是真的大笑了,他抱住梅綺,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識大體,有分寸。」

梅綺知道,這樣的讚美,與其說是一種誇獎,不如說是威脅。換言之,如果她堅持參賽,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不識大體,沒有分寸了。

而這個分或者寸的尺度,由周自橫給出。

她的顧忌和避諱太多太多,漸漸竟有種伴君如伴虎的懼畏感。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很老很老,已經陪自橫過了半輩子了;但是有時,她會覺得他們從沒有開始過,仍在追求和試探的階段。她不是不知道周自橫最討厭陪她逛街,但就是喜歡拖著他到處走。並不是要存心觸犯他,而是,只有在這些個細處,她才可以盡情地放縱自己任性一回,享受男朋友的忍耐和寵愛。

撒嬌是女孩子的特權。然而她的特權,都被限定在無形的尺度內。

不是不委屈的。

為了爭取周自橫的心,她甚至曾去求助巫蠱。

是朋友的朋友牽的線。坐很久的車,去一個連名字都湮沒的水鄉小鎮找一位老得快要入土、連性別都含糊的巫師「下降頭」。

朋友的朋友說,老人姓潘,人稱「潘大仙」,名字不可考。因為比他老的人都已經死絕了,所以沒人知道他的身世來歷,在世的鄉民,從記事起便記得有潘大仙其人,會奇門遁甲,卜筮扶乩,捉妖降怪,堪輿治病,也會種蠱放蠱,咒語招魂,甚至趕屍變身,所以沒人敢惹他。他也終日閉門不出,和外界幾乎不交流,人們等閑不會去打擾他,來的,必有所求,為了換取自己要求的那件東西,金山銀山也肯搬來,因此老人的生計是決不成問題的。而且人們傳說他養成了一隻「金蠶蠱」,從此有用不完的金銀財寶,就是買下整座小鎮也是容易的。

梅綺不解:什麼叫金蠶蠱?

朋友也不深知,只含糊地說:聽說是蠱蟲中最厲害的一種,只要養成了金蠶蠱,就會求財得財,求官陞官,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梅綺戰戰兢兢,既怕老人真像朋友說得那樣神那麼恐怖,也怕老人沒有朋友說得那麼神那麼靈驗。

她見到那個人。可是那已經不可以用「人」來概念,來定義。他面色蒼灰,頭髮稀疏,全身的肉都已經化了,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嶙峋奇突,怪不可言,所有的性徵都已模糊,難怪沒有人能說清他是男是女。

梅綺雙腿發軟,低著頭,顫顫微微訴說自己的心愿,那一點可悲可憐的愛念。她覺得羞恥,為了自己的卑微無助。她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裡滲出來,漸漸泣不成聲。

老人司空見慣,並不追問什麼,隨手拎出一條蟲遞給梅綺,讓她給周自橫吃了,說那樣他便會對她痴心。

她大驚:「這怎麼可能?他怎麼肯吃?」

老人翻翻白眼——也許沒有翻,他的眼睛是睜是閉都很難分清,眼白與眼黑完全糊在一起,不知是因為老眼昏花,還是他天生便有白內障或者白化病——揮揮手,嘶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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