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怨氣

回到家,黛兒已經起床了,正在化妝,見到我,跳過來扭住我手臂:「這次你無論如何不能再瞞我,老實交代,一夜未歸到底去哪裡了?」

「黛兒。」我終於忍不住:「我認識了一個男人。」

「真的?艷兒,你戀愛了?」

我點點頭,盼望秦鉞等待秦鉞思念秦鉞的心如此熾烈,而見到他面對他伴隨他時又如此喜悅,除了一個愛字,我不能有別的解釋。

我忽然高興起來。我愛了,原來愛是這樣的,是因為看到那一個人而整個地變得年輕,變得簡單,變得充滿感激。

當他站在自己身邊,滿天星辰都燦爛明亮,冬天的風也變得溫柔,空氣因為他而異常清新,萬事萬物都可愛珍貴;而如果他不在,則所有的星星都熄滅,所有的鮮花都凋零,白天不再光明,夜晚不再安謚,整個世界一片荒涼,直至他重新出現。

是的,我愛了,義無反顧地愛上一個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唐朝的武士魂!愛上他才知道,原來在此之前我竟從來不曾快樂過。

黛兒比我還歡喜,妝化了一半,扔掉眉筆就拉著我坐到床上,眉毛一邊濃一邊淡也顧不上,緊張地盤問:「他多大了,做什麼工作,有多高,還有,家境如何?」

「27歲,約一米七八左右,是戰士,沒有家人。」

天做證,我說的可都是實話,不過是秦鉞生前的實況。

黛兒有些失望:「聽起來也很一般嗎,有什麼理由讓素女動心了呢?我還以為要麼你不談戀愛,要愛就愛個比爾蓋茨或者007什麼的,卻原來是個當兵的。」

「他這當兵的可與眾不同。」這更是大實話。

「有什麼不同?27歲,太嫩了,離升軍官遠著呢。要我說,男人至少要過了30歲有了事業基礎才夠成熟,就像子期那樣。」

黛兒什麼時候都忘不了子期。我微笑,秦鉞可比子期老成多了,他的優點,還真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

「他雖然只有27歲,可是比同齡人成熟。他寬厚,溫和,智慧,仁慈,彬彬有禮,有思想有見識,是個真正有責任感的男人。」

「嘩,說得那麼好,我才不信,一個27歲的大兵會成熟到哪裡去,還不是和我們差不多。」

「那可不同,他經歷過戰爭。」

「戰爭?現在哪有什麼戰爭?對越自衛反擊?抗美援朝?還是打日本鬼?」

黛兒自覺幽默地笑起來。我也笑著,秦鉞的作戰歷史可比這遙遠得多了,說給黛兒聽,准嚇得她目瞪口呆。

心裡藏了這樣一段隱情,我的笑容十分恍惚神秘,眼中時時露出迷離神情。連同事都注意到了,紛紛問我:「最近為什麼這樣高興?好像性情大變似的。」

「性情大變?」我反問,「我以前的性情應該是怎麼樣的?」

「精明能幹,拔尖好勝,伶牙俐齒,寸土必爭,還有……」同事嘻嘻哈哈。

我給接下去,「狂言亂語,欺下媚上,橫行霸道,胡作非為……」說得興起,乾脆把金庸筆下四大惡人也給搬出來:「窮凶極惡,罪大惡極,無惡不作,惡貫滿贏。」

不等說完,同事俱已笑得絕倒。

一直趕到影片公司,我的唇角都還帶著笑容。導演說:「咦,唐大記者來了,我正要找你呢。」

「怎麼?是不是有獨家消息給我?」

「比這還要好——最近要開拍一出唐宮戲,四十集電視連續劇,后妃公主一大群,你可以隨便挑個角色。」

「唐宮?」我心裡一動,面上只開著玩笑,「是不是真的,那我要演武則天,也過一把皇帝癮。」

導演笑笑,「來來,我讓你幫忙看演員試鏡,我不說,你自己看適合演誰。」

「演員已經來了?有沒有大明星?」

「藍鴿子算不算?」

「藍鴿子?」我大叫一聲,「算,當然算!你一定要安排我採訪她。」忽然想起,「她要演誰?」

「武則天啊,來和你競爭的。」導演哈哈大笑起來。

我於是見到藍鴿子。當真是千嬌百媚,儀態萬方。

本以為黛兒已經夠美了,可是比起藍鴿子,卻忽然顯出差距來。怎麼說呢?如果藍鴿子飾武后,那麼黛兒最多可以扮個公主。黛兒好比一塊透明水晶,陽光下晶瑩透剔,瞬息萬變,藍鴿子卻是通體純澈的紅寶石,無須任何映照,本身已經光彩四射。

我猜「藍鴿子」大概只是藝名,真名姓沒有人知道,也不必知道。因為美麗就是她的名字。紅粉緋緋的臉,流光溢彩的眼,一張小嘴抿起的時候似藏了千言萬語,一旦張開卻永遠只是最簡單的句子:「謝謝,希望令你滿意。」「哦對不起,無可奉告。」「這個么,同我經紀人說好嗎?」態度冷漠客氣,因為自知一笑傾國,故而除非上戲,等閑看不到笑容。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那樣同人交談,耐心地,恩賜地,居高臨下降尊紆貴地,望著人憑他說千道萬諛辭如潮,只不做一點表情,間或莞爾一笑,也不代表任何意思,等到對方說得口乾,這才閑閑抬起眼來,緩緩開口:「哦,無可奉告。」

不用試,我已經知道她必然出演武則天無疑。

這個下午,就被藍鴿子幾句「謝謝對不起無可奉告」推掉了。

但是我不氣餒,同導演約定第二天再來探班,咬著牙想,非逼藍某人吐實話不可。

雜誌社開會已經明確宣布,照顧新編輯的那套兩室一廳,作為編輯部年終特別獎項,到了年底誰的發稿量大,房子就是誰的。這段時間張金定幾乎恨不得連晚上都住在辦公室里,我也不敢怠慢,四處抓大稿特稿。沒辦法,一套房子至少要八九萬,以我的能力,干三年也未必賺得來,不得不打起精神參與競爭。

人的志氣,就是被這些小恩小惠給磨蝕掉的。

記得大學時自己也曾是文學女青年一名,翻看雜誌最喜歡尋找編輯軼聞一欄,閑時想像記者們手拿相機追訪熱點的談吐風采悠然神往。待到入了行才發現,編輯一樣要吃喝拉撒睡,一樣勾心鬥角錙珠必較,而且因為沾了文氣,這比斗便更加窮酸虛偽,段位低下,反不如商場上明刀明槍,贏也贏得漂亮,輸也輸得痛快。文人鬥爭,是鈍刀子捅人,扎不死,可是刀子帶菌,負作用極多。

可是已經上了賊船,在其位謀其事,未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這是一個沒有激情的時代。愛文學與做編輯,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

隔了兩天,我又去見藍鴿子,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總之先寫了三五千字印象記出來,形容她「麗質天成,最難得的是氣質不凡」,又說,「有些人是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有些人卻是天生的人中龍鳳,眼波流轉間已可傾城傾國。藍鴿子,便是其中的矯矯者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藍鴿子果然面色大霽,答應接受我獨家採訪。

我們約了在「開心可樂吧」聊天,沒說得兩句,忽然轉眼看到主編陪著一位年輕小姐走了進來。

眼看躲不過,我只有站起問候。

主編似笑非笑:「這麼有興緻,大白天跑來泡吧?」

我正要解釋,藍鴿子已緩緩脫掉太陽眼鏡。

主編大吃一驚:「咦,這不是……」

他身邊的那位小姐早遞過簽名簿子來:「藍小姐,我是你的忠實影迷,你能到小店來,這可真是三生有幸呢!」

主編介紹:「這位李小姐是這家酒吧經理,也是咱的廣告客戶,你們的這頓酒,就讓她請客好了。」

「那是自然。」李小姐笑得如花枝顫,「藍小姐是我請也請不到的貴客,只要你肯來,我天天免費請你喝酒也還來不及呢,這可比在雜誌上打廣告還划算得多呢。」

我有些詫異,這李小姐舉止言談恁地粗鄙。

藍鴿子也微感不悅,卻只淡淡笑了笑,未置一辭。

偏那李小姐還不知趣,仍坐在一旁說個沒完。還是主編察言觀色,終於打斷她說:「謝謝藍小姐接受我們雜誌的採訪,這可是一篇特稿,好,你們慢慢談,我們不打擾了。」硬拉著李小姐走開。

然而我們的好興緻已被破壞,藍鴿子便說要換一間酒吧。

結帳的時候,李經理自然是怎麼也不肯收錢,又強送了我們倆一人一張貴賓卡。

我滿口道謝,心裡卻知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踏足這間多是非的酒吧了。

但是那篇特稿終於寫了出來,果然發在雜誌頭條,而該期雜誌封面,便正是藍鴿子千嬌百媚的桃花面。

主編在月底發稿會上對我大加表揚,眼看著張金定一張臉由白轉青,我心裡暗暗好笑。閉上眼,彷彿已經看到一柄金燦燦的新房鑰匙。嘿,房子還未到手,同志還須努力。

我對黛兒說:「如果我真的得到了那套兩室一廳,你想把你的房間裝修成什麼顏色?」

「玫瑰紅,我要在四面牆上圖滿紅玫瑰。」

「這麼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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