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看到了夕顏的眼淚

而且,這也只是半面真相,是存在於夕顏母親記憶中的真相。誰又能知道夕顏父親那邊的真相,還有大小姐的故事又是怎樣的呢?

「不!我要去!無心,如果我現在找不到他,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他了,他走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我要見他,至少再見他一次!」夕顏哭著,頭髮散亂,全然不再是那個冷靜從容的林夕顏。

他,便是我的碩士導師何教授。可是他,他……

淚驀地湧上來。夕顏太聰明,太敏捷了,即使是剛剛手術完畢,即使身心俱傷,她卻仍然能在第一時間想到最直接的問題,那就是秦晉在梅州留不住了。

「你這懦夫!」我氣憤,忍不住斥罵,「你不配得到夕顏那麼深的愛!」

那樣的神,曾經是我的理想,莊周的理想。可是前提是,她要住在姑射之山那樣的仙山大谷,遺世獨立,目空一切,不食人間煙火。

「我留下,將來只會傷她更深。無心,原諒我……」

「不是,我跟你說過,我和夕顏是沒有結果的,這樣的分手,是最好的結局。」秦晉看著窗外,略略躊躇,「如果我繼續留在梅州,我怕自己會傷害她。」

淚水流下來,那慘痛的毀滅性的一幕,至今想起,都那麼疼痛,我不能原諒,永不原諒!

可是秦晉,曾經那麼勇敢無私的秦晉,在愛情的面前卻如此怯懦,他竟然忍心,忍心最終拒絕我!

「皮外傷,沒事兒的,搽點葯就好了。」

「夕顏……」我輕輕撫摸著她纏滿紗布的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軟下來:「秦晉,當我求你,我求你還不行嗎?能不能不要走,至少,留到夕顏康復。我無法想像她知道你走了以後會怎麼樣,現在是她最需要你的時候。昨天晚上她說了很多話,流了很多淚,她現在好虛弱,好脆弱,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受任何打擊了,我怕她會垮掉的……」

這樣的奔跑,應該可以逐日了。

車子拐了一個彎兒不見了,夕顏卻還在不甘心地奔跑,哭喊著:「秦晉……」

然而,她爸爸留給她一座墳做答案,她的後半生,還能再找到完整嗎?

夕顏的情形只是不見好,一天比一天更憔悴。躺在病床上,常常半天不說一句話,同她說話,也不知她聽沒聽見。痴痴的眼神,久久地望著窗外,半晌都不見轉動一下。從前的清澈如水已經完全被打破了,如今,她的眼中,盛滿了遮掩不住的傷痛與破碎。

我鬆開夕顏站起來,走過去猛一揚手,乾淨利落劈面給了阿容一巴掌。

「是。」夕顏愣愣地點著頭,眼中承載著那麼深沉的悲哀,「是很美,可惜的是,我媽媽卻不是那個千嬌百媚的大小姐,而是丫鬟小紅。」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這中間,高生來看過夕顏一次,不關痛癢地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並暗示我高太太已經回到香港,讓我搬回百合花園去。

世襲的妓女也有過天真織夢的時代——第一次塗指甲油是為了誰?對著鏡子,將眉毛細細地描,唇膏厚厚地塗,努力使自己顯得成熟,顯得有靈魂,顯得與他相配。

「我好像,好像有點兒了解我爸爸了……」夕顏的眼睛望向病房上空,望向她自己的內心深處,望向二十年來的滄桑與傷痕。

這一次,我再也沒有任何隱瞞,從我姥姥一直講到我媽媽,又講到我的離家出走。我不知道她在不在聽,只是很想傾訴,那些悲哀在我心底埋得太久了,不對夕顏說,又對誰說呢?

小紅再說:「就當我幫你謝謝她。」

我和夕顏,好像變成了一個人,是我在替她唱出心聲,還是她借著我的聲音在傾訴?

夕顏哭了。

我抱住她,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

夕顏還是哭了,仰起臉問我:「無心,你說,我還會再見到他嗎?我好想再見他一面。他走了,甚至沒有向我告別。」

就在這個時候大小姐來了,不肯直接打帘子,站在門外輕聲招呼:「小紅在裡面嗎?」

我忽然想到了夕顏昨晚講過的故事,林大志,大小姐,小紅,這一切,在今日的梅州被重演了,如果換一個時代背景,換種身份,像不像林夕顏,秦晉,和阿堅?

「這……」我看著夕顏,驟然明白過來,「你每天都在錄他唱的歌?」

回到醫院時,我看見阿堅來了,正坐在夕顏的床邊削梨子。

她的手上,是一瓷瓶雲南白藥,瓶子上繪著山山水水,怪好看的。大小姐的臉更好看,眉是山眼是水的,隨便什麼表情都是一幅畫兒。

「如果註定要分開,告不告別又有什麼區別呢?」

「無心,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夕顏用眼睛示意床邊她的手袋,「那裡面有個錄音機,幫我試一下效果好嗎?」

夕顏病了。她躺在病床上,臉色和床單一樣的白。

家丁被這表白震得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鞭子:「你還嘴硬?!」

夕顏卻只是恍若未覺,抓住我的手,急切地問:「無心,他走了?走了?甚至不跟我告別?他什麼時候走的?」

夕顏身子一振,驀地坐起:「走了?」起得太急了,手在床邊撞了一下,痛得她忍不住「噝」一下。

我終於一口氣說出來,「其實秦晉是很在乎你的,剛才,他一直在這裡陪著你,等你做完手術才走,他甚至哭了……」我看著夕顏的臉色,深深擔心:「夕顏,你會原諒他嗎?」

「夕顏,夕顏,他已經走了,他聽不見的……」

「你醒了?」我趨近身去,「要喝水嗎?」

有人在門口窗口探頭探腦,這時候阿容忽然衝過來,抓住夕顏的肩膀大力搖晃:「你痛了是嗎?你也知道痛?你這個妖女!你害了乾仔!你拆散我們!我叫你向高生告狀!我叫你告狀!」

高生倒也並不強求,又過兩天,便也回香港了,讓人帶給我一個盒子,是首飾,還有百合花園的鑰匙。他看準我一定會回去,畢竟,住別墅和住宿舍樓是兩回事。

內傷?唉,這樣的內傷,一生一次已經元氣盡失,就算華佗再世扁鵲重生,又能如何呢?

抱著一線希望,天一亮我便匆匆趕往宿舍,想找秦晉一起去向高生求情,把昨天的鬧事經過詳細說明。我甚至想過,如果高生不答應,我就以向高太自首來要挾他。

我忍不住痛哭起來:「夕顏,你的傷口裂了,我們快回去吧。」

「沒什麼對不起的。」秦晉對我微笑,「Wenny,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夕顏幽幽地講下去,「爸爸在第二年春天離開了地主家,參加了革命。解放後,他立了戰功回來,開始到處尋找大小姐,卻只找到小紅。小紅對他還是那麼痴情,百依百順,可是他卻不肯娶她,還明白地告訴她,他要找大小姐,找不到,就一輩子不結婚。小紅說:好,你找吧。找到她,我侍候你們兩個;找不到,我一直等著你。大志說,我哪裡配得上大小姐?我哪敢有那份奢望?我只想找到她,為她做牛做馬。找到她,我立即娶你,我們兩個侍候她,不管時世變成什麼樣兒了,她永遠是我們的大小姐。」

我真的愛得好苦,我真的有些無助,

有時我好想哭,要怎樣才能將愛留住,

明明是真心感動,真心滿足,愛卻仍漂浮,

該如何在這茫茫人海中尋找愛的歸宿?

走來走去是他們早已習慣的事情,可是夕顏不習慣。

猛地,夕顏摔倒在地上,我大驚,衝過去扶起她,她手上的紗布已經被血染紅,劇烈地發著抖,人卻猶自望著車子遠去的方向。

我不再理她,同阿堅一左一右扶起夕顏:「我們回去吧。」

保安正在檢查調酒師傅的背包,從裡面掏出一瓶洋酒來,阿容抱著乾仔哭成了淚人兒,乾仔卻只是無所謂地叼著煙嬉笑,西廚和桑拿師傅在罵罵咧咧,但是連憤怒也是缺乏誠意的,不過是該在那種時候做出那種姿態罷了,秦晉一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坐在車上默默地抽煙。

不是因為失血,而是因為失心。她的心,已經跟著秦晉走了。

「夕顏愛你。」我忍不住,「秦晉,夕顏親口對我說過,她愛你,愛得很深,愛得不計代價。如果你也愛她,為什麼不可以……」

「別,千萬別提這個偷字兒。大小姐說了,她相信我沒有偷東西,我們不能叫她沒臉。」

她把瓶子放在床頭,輕輕說:「這個葯,每天敷三次,止血化淤,最有效的。」

大志的眼睛卻穿透了那門帘一直跟出去老遠。

她喊得那樣凄厲而絕望,我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從小到大,我在姥姥和媽媽的哲理中長大,我姥姥的名言是:世上人,無非嫖客與妓女。我把這當成座右銘,用它格式世上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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