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看秦晉,他衣著光鮮地站在我的面前,與我肩並肩手挽手,但是他的眼中沒有我。他只是震驚地望著夕顏,望得失魂落魄,為了她眼中的痛苦而痛苦著。
所以外國人死了,親人下棺時拋的是鮮花;而中國人,則要燒冥幣,賄賂各路鬼神,莫與冤魂為難。
我抓住秦晉的手,在黑暗中在歌聲里與他久久地對峙。他的眼神漸漸迷離,與我一起沉迷在死亡的魅影里。
我的手柔軟,清涼,輕輕拂過他的面頰,如落花拂過窗前。
我驚訝:「你不等夕顏醒來?」
阿堅問高生:「要報警嗎?」
躺在病床上的夕顏如此蒼白而無助,我看著她,感到衷心痛惜。
不知道時間的流逝,當光線突然泄入V8包間時,我恍惚聽到輕微的一聲驚呼。
秦晉坐立不住,擋開我的手說:「我自己來吧。」
我並不喜歡秦晉,他沒有大風起兮的那種「才氣縱橫」,也沒有高生和吳生的「財大氣粗」。可是林夕顏對他感興趣。這就讓我有足夠理由對他施展渾身解數征服勾引的了。
姥姥這才知道大太太吞了鴉片,大喊大叫起來,身子卻被定住了一樣,動也動不得,任那汩汩的血水將她湮沒,詛咒。
現在我有點明白夕顏為什麼會喜歡他了。從容如夕顏的女子,愛上的男人正該是這種樣子的,英俊,有內慧,善解人意但拙於言辭,因為一點點木訥而更見沉穩。
他只看到夕顏,就像夕顏也只看到他,那一剎那,成為他們今生今世永恆的定格,從此他們走進彼此的心中,再也走不出。
夕顏,Shelly,她是我和高生吵架的導火索,是她使我在高生眼中看來更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妓女,一個玩物。
是不是,刺她一劍,自傷一洞,我和她,其實都一樣是容易受傷的女人?
我真是羨慕外國人,他們死後可以回到上帝那裡,可以去天堂;而中國人,卻只能下地獄,去閻王處報到,受小鬼盤剝,更重的,還要去煉獄,下油鍋。
人漸醉了夜更深 在這一刻多麼接近
思想彷彿在搖撼 矛盾也更深
曾被破碎過的心 讓你今天輕輕貼近
多少安慰及疑問 偷偷的再生
情難自禁 我卻其實屬於 極度容易受傷的女人……
我再也忍不住,衝出去對秦晉說:「我陪你們一塊兒去。」
姥姥要斂財,所以做妓女;媽媽要斂財,所以做妓女;做妓女死後是要千刀萬剮的,但是她們有了錢,大概就不必受那些陰間的王法制裁了吧?所以要做妓女,就做最大的,最壞的,干最淫蕩的勾當,賺最多的錢,多到不僅可以收買地上的高官顯要,更可以收買地下的陰司冥吏。
「我冷,秦晉,我好冷……」我終於哭出聲來,一旦哭出,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水,再也止不住。
如果當真人人都是妓女,我至少是比較高級的一個;可是,是林夕顏打碎了我的驕傲,撕毀了我的自信,是她這樣的聖女對比出了我這樣的妓女的卑賤與悲哀,是她的聰明和尖銳對照了我的自私與冷酷,我恨她,恨她比恨一切人都更加強烈,更加徹底,甚至強過恨高生,恨高生的老婆,恨路上調戲我的那個公狗男人!
我顧不上理他,隔著門叫:「秦晉,快進來!」
「Wenny,你是個聰明人,既然這樣問,應該是已經猜到我的做法。」高生看著我,「不要試圖替我做任何決定。我最多答應付足他這個月薪酬,一分也不少他的。」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只聽那公狗大喊一聲:「是他!是那小子!給我打!」
如果你有機會在這個時候悄悄地到每個房間轉上一轉——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我是說——
「等等。」高生走過來,但是臉上很平靜,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很平和地甚至是溫和地看著公狗,「是誰讓你們來砸場子的?只要說出來,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大家坐下來喝一杯,交個朋友。不然,真驚動了警察,你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吧?」
因為我不值得愛。
「夜天使」是高貴場所。高貴場所的意思就是,服務水準越高檔,服務員的態度就越低賤。賤如微芥。
他越發不安,顧左右而言他:「你很喜歡聽《黑色星期天》,一首死亡之歌?」
永遠無法知道在那一晚,那一刻,夕顏和秦晉,誰的傷痛更深,更重,更無奈?
「秦晉,抱緊我,秦晉,秦晉……」我呢喃著,反覆地喊一個人的名字使自己覺得安全,「秦晉,我多麼希望有一個人愛我。我只是想要一個人愛我……」
高生在收工後和阿堅一起來醫院探望,夕顏仍在沉睡,阿堅的眼睛也是紅紅的,痴痴地盯著夕顏慘白的臉,那神情,彷彿恨不得代她受過。高生找到院長說了些好好救治不要省錢的廢話,然後拉我到一旁歉意地說已經吩咐小妹在員工宿舍替我收拾了房間,又在我手裡塞進一卷鈔票。
我不容他說完,張開雙臂,蛇一樣纏在他脖子上,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時間和空間,吻他。
「我喜歡死亡,和歌。」說著,我隨手按滅了燈,「我更喜歡在黑暗中親近死亡。」
我在黑暗中攥緊了拳。愛,至高無上的愛,我從來就不曾享有!但是夕顏得到了。
他起初略略怔忡,似乎還有點驚慌,試圖掙脫,但沒有那麼堅定。
一進廳里,就看到了高夫人,端坐在最正的A3貴賓位上,宛如一尊神,等著世人膜拜。
「你只會給錢……你能給的,也只是錢。」
很久以後我明白,秦晉那晚的痛哭,不僅僅是因為痛惜夕顏為他擋刀受傷而難過,更是因為明知自己即將給她帶來更重的傷害而懺悔。
因為我不會被傷害。
夢啊,我只是在做夢
我要醒來尋找你,但我的心在沉睡,
親愛的
我愛,我希望我的夢不會驚擾你
但是我的心告訴我自己有多麼想你
絕望的星期天
我覺得困眩,神思漸漸飄遠。
於是我知道他聽懂了我的話,也由此我知道他不是一個足夠聰明擅於應對的人。
但,長得美不是我的錯。如果不是夕顏,我何至於那樣沉不住氣同高生大吵?如果不是吵架,我又怎麼會一個人街上被人調戲?這一切的一切,一切的恥辱和悲哀,都是因為林夕顏!
秦晉好像忽然清醒過來,卻沒有回答高生任何問題,只是拋下刀子,走到夕顏身邊:「你怎麼樣了?」
他是真的愛夕顏,愛得這樣隱忍,這樣委屈求全,因為怕傷害她甚至不肯讓愛說出口;他不愛我,卻輕易地在黑暗中與我擁抱接吻。
像她那樣一個女子,隱忍克制,自命清高,感情一旦付出就全心傾與,有什麼樣的力量可以承受這樣的失敗?
阿堅有些不情願,但想一想,實在沒理由留下,便也走了。
因為,我是妓女。而夕顏是聖女!
他沉默。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忍,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接招。
又恍惚聽到一聲輕呼,夕顏轉身走了。
從小在各式葬禮上耳熟能詳的諸多陳詞濫調不受約束地湧上心頭,江河般自耳際滔滔流過:「願主帶你到極樂世界,願你回到主的身邊,我們對生命曾充滿猶疑,我們只是奔波勞碌,我們的生活是如此枯燥。你的血好似草一樣花兒一般地在土地上生長,永遠與我們同在。願主令我們知道我們的死期,知道生命的意義,聽到我們的祈禱,不要遠離我們……」
大太太在當天晚上吞了鴉片煙,換了華麗的衣裳,還盤了宮髻,一雙小腳歪歪斜斜地扭著,敲開了姥姥的房門。
姥姥說,世上人,無非嫖客與妓女。但是她,林夕顏,她憑什麼就要裝得像一個聖女?一個「夜天使」俱樂部里的聖女貞德?!
我看著秦晉,這一刻,我們是同謀,我們兩個,剛剛聯手殺死了一顆少女的心,有愛的心。
中國人的世界,到處都是金錢交易,死鬼都不放過。怎麼能怪世人拚命地斂財呢?
夕顏只是看著秦晉,恍若未聞,也完全不知道手上的痛。
像秦晉這樣的男人,是像夕顏那樣的女子的致命傷。
使妓女更像妓女的人不是嫖客,而是絕無僅有的不是妓女的聖女!
我隨著姥姥飄進雲府。
我一愣,接著反應過來——是白天在街上調戲我的那個「公狗」男人!找上門來了!
尖刀被握在一隻嫩白的手中,血像水一樣刷地流——不,是噴了出來,剛才還鬧聲喧天的「夜天使」,忽然間靜寂無聲。所有的人,鬧事的和反抗的,男人和女人,老闆和員工,都震驚地看著那個徒手抓刀的女子,那個為了所愛的人竟然不知道恐懼和疼痛的女子——林夕顏!
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抗拒我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