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仔發動了一場「夜天使」逼宮

星期三。開檔前俱樂部照例會有幾分鐘的例會,全體員工集合在大廳聆訓,等秦小姐從辦公室出來主持會議。

這也是慣例——她如果不遲到幾分鐘,怎能顯示出萬眾矚目的殊榮呢?

但是今天的氣氛與往常有所不同,我剛剛走進「夜天使」,就嗅到一股不尋常的味道,彷彿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走向阿容:「有什麼事嗎?」

「沒有。」她本能地否認,惟其如此,反而更讓我肯定有什麼事要發生。

果然,她猶豫一下,又含含糊糊地說,「Wenny,等一下,就算你不能幫我們,最好也保持中立,這是乾仔的意思,也是我們大家的意思。」

乾仔?我心裡一動,乾仔和阿容同居在俱樂部里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秦小姐幾次暗示我向高生透露兩人的曖昧關係。在任何大機構里,當老闆的最忌諱的就是領導層與員工之間有超同事關係,那樣勢必會分幫分派,架空真正的當權人。但是我才不肯做別人的傳聲筒,管他們誰輸誰贏,斗得你死我活。

只是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那樣快。

我皺眉,正想再問得更清楚些,秦小姐出來了,拍拍手:「開會,開會了。」

「等一等!」乾仔忽地站起來,先用粵語說了幾句,接著換成國語重複:「我們決定炒掉這個不稱職的經理秦小姐,同意的人請站到左邊,不同意的站到右邊。」

一聲令下,立刻就有十幾個廣州仔轟然叫好,緊跟著阿容和幾個服務員也站出來走向左側,另一些人則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秦小姐孤零零地站在右邊的吧台前,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乾仔清清嗓子,開始發表他的策反講演:「大家來『夜天使』都有好一段日子了,都很努力,背井離鄉的,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能多賺一點錢嗎?可是這個秦小姐,只知道不斷加大工作量,延長勞動時間,卻從來想不起給大家加薪,更沒有發過一次超時補助。每個月出糧(發工資)又不及時。大家都是一樣的人,都一樣打工,但是她,上班比大家晚,吃得比大家好,廚房每天應付客人已經很累了,還要單獨替她做小灶,憑什麼?大家說,這樣的經理稱職嗎?不該炒嗎?!」

「炒掉她!炒掉她!」廣州仔們率先附和,阿容和一些女服務員也嘰嘰喳喳地響應。她們大多被秦小姐以這樣那樣的理由罰過獎金,都有一肚子的怨氣,看到有人替她們說話,立刻不管不顧地參與進來。

我終於知道剛才的那股緊張氣氛所為何來了。保持中立?當然。「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鳴與不鳴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學了那麼久的老莊,難道我會不知明哲保身?

但是自有人喜歡多管閑事,那就是林夕顏。她跨前一步,揚聲說:「大家靜一靜,可不可以聽我說兩句。」

乾仔看著她,咄咄逼人:「Shelly,你站在哪一邊?」

「我站在俱樂部的利益以及我們自己的立場上。」夕顏不卑不亢地回答,接著轉向眾人,誠懇地說,「乾仔說得不錯,我們背井離鄉來梅州,為的什麼,無非是為了多賺點錢,能夠活得更好些。但是,我們應該怎樣選擇自己爭取利益的方式?在這裡,我們是我們自己的主人,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走出每一步路都不得不想想清楚,時時提醒著不要行差踏錯,因為今天一步走錯了,明天就可能要露宿街頭……」

「Shelly,你不要危言聳聽!」阿容不耐煩地打斷她,「我們得為自己爭取利益盡到最大努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贏了最好,輸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東家不打打西家,還會餓死不成?高生今天晚上就回來了,他一到俱樂部我們就找他開會,如果他不答應我們的條件炒掉姓秦的,我們就辭職,就罷工。法不責眾,你以為我們這麼多人的意見,還抵不過一個姓秦的嗎?」

他的話贏得了頭腦發燒的員工們的一片喝彩聲。

我卻不禁怔忡,高生今晚回來,怎麼連我都事先一點兒風聲沒聽到?我看看秦小姐,她也是一臉愕然。

很顯然這是一場預謀好的「暴動」,乾仔們早在事發前已經向高生密告,然後探准了他的歸期提前發動總進攻,逼他就範,整個一馬嵬坡逼宮嘛。

我暗暗搖頭,高生的性格我最清楚,他最恨人威脅他,乾仔這樣做,只會適得其反,哪個老闆會願意讓員工牽著鼻子走,教他如何選人做事呢?

但是這些盲目的打工仔們顯然想不到這些,他們簡單的頭腦被簡單的熱情和憤怒充斥著,擦根火柴就可以點著,情緒高漲地喊著:「對,找高生談判!炒掉姓秦的!」

夕顏回頭望望秦小姐,又望望群情激憤的員工,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與無奈。她深吸一口氣,大聲說:「好吧,就算我們要炒掉秦小姐,也應該等到今天收工是不是?我們不能讓高生來的時候,看到我們在鬧事,既然我們還想留在這裡工作,我們當然應該先做出一個工作的樣子。現在,讓我們先各就各位,好好上工,不然,難道我們要在不問青紅皂白的情況下逼迫高生就範嗎?那不等於是砸自己的飯碗?」

顯然最後幾句話起了作用,員工們都猶豫起來,害怕起來。阿堅帶頭振臂一呼:「後台各部門,各就各位,準備開工。」

夕顏也抓住機會立刻聲明:「各部門服務員,站大堂的站大堂,站包廂的站包廂,五分鐘後崗位檢查。」

我不能不佩服夕顏的犀利和果斷,我想到的,她也在瞬間都想明白了,不僅想得徹底,而且做得乾脆。但是她這樣的做法,無異於引火燒身,把自己供奉於祭台之上,求得暫時的功德圓滿。她想保住誰?秦小姐?乾仔阿容?所有的員工?她以為她是上帝,是救世主?可以犧牲自己拯救所有的人?

我輕視秦小姐的鄙俗,惋惜乾仔阿容的莽撞,卻不以為然夕顏的偉大,只為,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如她。不如她當機立斷,不如她大義凜然,不如她捨己為人,更不如她功德圓滿。

但是一個人完美至此,是真的嗎?

整個晚上,俱樂部照常營業,深紫色的厚絲絨帘子拉攏來,再大的硝煙也隔在窗外了。

我悄悄拉開絲絨帘子一角,看到窗外的月亮很大,很圓,月亮下,緩緩駛來一輛豪華賓士,車燈熄滅,車門拉開,走下來的,正是高生。

看到他的時候,我沒有一絲心動,卻久久地望著那輛賓士發獃。

這樣的豪華賓士,吳先生也有一輛。

所有的人集中到V8來,高生坐下來,先笑呵呵地稱讚了大家今天的表現很好,知道以大局為重,先開工後開會,又說員工們這樣替他著想,他沒理由不為大家著想,所以,大家有什麼想法,都儘管提出來吧,他一定會認真考慮的。

我暗暗心驚,高生這隻老狐狸,他根本是在做戲。如果他揮揮手說不必說了你們只要安心工作就好,那意思就是說他不關心這些小是小非暫時也不打算改變現狀,員工們反而沒事;但現在他如此認真地洗耳恭聽,則一定另有盤算,所以表面上才會作張作勢地,希望穩住這些人,好騰出時間來另做打算。

但是很明顯這些激動的服務員們想不到這麼多,她們正為自己的激動而激動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滔滔不絕地數落著秦小姐的種種苛政,無非是因為某某上工時間偷偷喝了一杯水就要罰錢,或者訓斥某某的時候用詞不當等等,根本就是些無傷大雅,至少是無傷老闆大雅的小事。

自始至終,林夕顏一語不發。

終於,高生說:「Shelly,你是她們的頭兒,你沒有話要說嗎?」

「高先生。」夕顏抬起頭來,「我的確有話,但是我希望你給我十分鐘時間,讓我單獨和您談談。」

「十分鐘?」高生呵呵地笑了,「我的十分鐘是很貴的。」

「我知道,我會讓你覺得有所值的。」夕顏堅定地說。

高生很感興趣地打量著她,然後站起來拍拍手:「好吧,我就給你十分鐘。現在散會,大家先出去吧,你們的意見我會認真考慮的。」

我不知道夕顏到底和高生談了些什麼,但是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止十分鐘。

秦小姐不耐煩地看著表,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控制不住地連連冷笑:「乾仔,就憑他,一個DJ,跟我斗?騙騙阿容那種沒頭腦的新疆妹還行,想當經理?他做夢!」笑到一半,又突然打住,就像被誰掐了脖子似的,猛地轉身,「Wenny,你說Shelly在和高生談什麼呢?怎麼會談那麼久?」

我忽然體會出剛才夕顏眼中那深沉的悲哀與無奈了,是在她開會前排眾而出慷慨陳辭的同時,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會被認可,被感謝,相反,無論是秦小姐,還是乾仔阿容,都會忌恨她,排擠她。乾仔是因為她壞了自己的好事,秦小姐則是因為她照見了自己的無能。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土高於堆,水必湍之。太聰明的人,多半不會有好結果。而以夕顏的聰明,必然已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