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飛的流言棉衣

而風,是不同的一個。無關聲色,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

苦苦忍耐,我才沒有將心中的湯潑向她的臉,潑掉她的清風明月的笑容,潑掉她的裝腔作勢的優雅,我恨!如果不能戰勝夕顏,不能使她流淚,我雲無心誓不罷休!

這樣的關照,比我期待的還要好。

這使我在他走前的最後一天,忽然對他生出了幾分真情。此前,使盡種種手段,也說過許多甜言蜜語,都是做戲,但是那一天,跟他揮手道別時,我眼中的淚痕卻是真的。

我會對許多不相干的人免費贈送我的笑容,但從不奉獻淚水。

阿堅走後,我問夕顏:「秦晉和阿堅,你喜歡誰?」

吳先生走後,我多少有些落寞。畢竟,他是惟一一個在臨走時追問我名字的客人。

他在離開梅州之際,在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的臨別前夕,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的名字叫什麼?

就沖這一點,我知道我和他之間,不是嫖客與妓女那麼簡單。

而她的笑容如此淡然。

我懷疑吳先生是不是有一些愛我。真誠的,不止於肉慾與美色的,那種屬於純精神領域的愛情。

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也還是渴望愛情的。

從大一,到現在,不曾改變。

嬉笑中,棉衣伸出袖子又飛到了調音室去,DJ乾仔就像平時主持節目一樣,抑揚頓挫很煽情地說:「你們仔細看過Shelly的面相沒有?左眉高右眉低,這種面相最克父母的。他老豆離家,八成是因為父女誓不兩立,除非一方離開,不然非死即傷,做老豆的為了保命,也為了保住女兒,不想讓女兒走,就只好自己走了。唉,命里八尺,難求一丈,最後還是客死他鄉了。」

如花的年紀,如花的樣貌,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零花錢豐富,處處表現得都像一個公主,誰會了解那鑽石冠後面半棄兒的辛酸?

每天下了自習,都有小男生站在寢室門外等;電話鈴一響,室友們頭也不抬說:「無心,找你的。」所有的節假日都被約會塞滿;光是挑選周末晚會的舞伴已經讓人頭痛不已……

舞會在大教室舉行,雪白的日光燈管,簡單的音響設備,沒有樂隊,沒有布景,把課桌推到牆角辟出一片樂園,男生女生羞紅的臉,眼神不敢相對,可是眼裡滿是流光溢彩。我總會在舞會進行到多一半的時候才進入,引起小小騷動,艷羨與妒恨的眼神糾結在一起包圍著我,不相識的男生走上前來問:「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展開一個安琪兒般甜蜜單純的笑,不回答,亦不拆穿。校花雲無心的名字,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不過是要借這個老問題來親近罷了。

隔了那麼多年,又有人來問我了:你叫什麼名字?

一個伴酒小姐出來打岔:「說得這麼專業,好像你對血型多明白似的。」

青春的鋪滿鮮花的成功路是在什麼地方忽然轉入岔道的呢?

昨天品學兼優的大學生,《莊子》研究的何教授的關門弟子,轉瞬間成了「夜天使」的女歌手,靡靡之音取代了朗朗書聲,從一個男人的懷裡舞向另一個男人的懷裡,難得有人問一句「你的真名是什麼」已足以令心潮澎湃……

我對夕顏說:「為什麼我會是我母親的女兒?」

從來不曾真正開心過。

夕顏答:「這是沒得抉擇的。」

那一刻我如遭雷擊。

是典型的北京小吃,卻用南方做法,香味從樓下廚房裡一直飄上來。

但她只是輕輕嘆息:「無心,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姥姥的臉上了妝後風韻猶存,有一絲笑容,或許是因為口紅的緣故,唇角有一點點上揚,並不可怕,反而帶種嘲弄的意味,彷彿在說:世上人,無非嫖客與妓女。

「有什麼不同呢?都是成長在破碎的家庭里,卻苦苦地尋找完整。」

我再一次被擊中了。無邊的恨意湧起。恨她的聰明,恨她的清醒,恨她那麼徹底地看穿了我,而我卻對她一無所知。

夕顏在泮坑之游的當晚請假。但是關於她的故事,她的身世之謎,卻不斷地有新的版本傳來,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笑了:「只要能喝一口你親手煲的湯,我已經很開心,下毒也會喝下去。」

夕顏望向我的眼神,如此澄澈見底,在她的眼中,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投影……

至於那個偶然機會,大概情形是這樣——Shelly生了某種急病需要驗血,一驗,發現Shelly血型是AB型,而林大志是A型血,夕顏媽媽是B型血,A型和B型血的人怎麼可能生出AB型的女兒呢?於是Shelly的身世之謎就被曝光了。

我看著她,深深震撼,第一次知道原來愛情可以是這樣的,愛一個人可以如此無欲無求——

XO言之鑿鑿地反駁:「《血疑》里有過這樣的情節,你沒看?」

電視故事就是他們最強有力的依據了,電視里有過的,當然生活中也可以有。抬杠的人立刻矮了半截:「《血疑》里這樣說的嗎?我小時候也看過那個連續劇,記不清了,那時候太小,哪裡記得住?」

嫖客不必關心妓女的名字。

星期天是絕望的,

我的時間從此無邊無際。

我愛,我沉睡在黑暗的底層,

白色的小花不能喚醒你,

悲傷的黑色靈車哦,它們引你去哪裡……

「真可憐!」阿容當然是第一個站出來響應的,「面相術最靈了,乾仔,你會相面嗎?」

於是話題轉到面相學上去,等把那點有限的相術交流完了,夕顏的面相剋父也就成了定論。而乾仔則儼然成了相術專家,成了人群的中心。

這讓旁的人覺得不安,怎麼這樣有創意的想法自己就沒想到呢?於是便絞盡腦汁,於是便花樣翻新,於是便另闢蹊徑,於是便語不驚人死不休,於是便有了更新的桃色傳奇:

眼淚,是我最珍貴的真實。

此言一出,「嘖嘖」聲立刻響成一片,有人嘆息:「養父非禮養女的事兒可多了,我們鄰居就有一家……」有人置疑:「上期在雜誌上看到一篇紀實故事,好像和你這情節差不多呀。」也有人恍然大悟:「難怪Shelly好像總是不大開心的樣子,對男人又那麼冷淡,肯定是被養父嚇怕了。」

「嘖嘖……」

他說:「這張卡留給你,我們都知道密碼,我會記得叮囑秘書隨時查詢。如果你遇到什麼困難,把錢提空了,我會安排秘書存款進去。」

關於他父親林大志的死因,就更加版本多樣。有說他父親參加了黑社會,在梅州被亂刀砍死的;也有說林大志做了和尚,要不怎麼會葬在泮坑神廟附近呢?更有的說林大志是個盜墓賊,來泮坑挖寶,結果死在墓穴里的……整個一部金庸小說的框架。

流言就像一床張開袖子飛舞的陳年舊棉衣,拍打上去,灰塵「嘭」一下飛起,從一間屋子飛到另一間屋子,從一個人面前飛到另一個人的面前,經過之處,灰塵撲面,每個人都好像試穿過一次似的,身上留下了棉衣的氣息。

如果你在「夜天使」里看到三三兩兩的服務員聚在一起,聽說書一般聚精會神而又興高采烈,那一定是在議論林夕顏。

長著袖子的流言棉衣在各門各室間飛舞著,拍打著,張揚著,灰塵厚厚地蓋住了「夜天使」每一個角落,蒙住了人的眼睛。

夕顏在眾人的議論中漸漸面目模糊——一個棄兒,一個私生女,一個克父克母的「地煞星」。

即使最善良的人,也會選擇其中最溫和的一種說法來相信:她父親有了相好的,拋棄了她母親和她,另尋新歡。

我忽然有些羨慕她的勇氣與坦白。多麼希望,我也可以有這樣一個人讓我傾心相愛,真心守護。

這個有關死亡的故事,像一株艷紫的罌粟花,在我心靈深處妖嬈地綻放。

我買了大堆補品,特地請秦晉代唱全場,自己跑到宿舍來探病。

像蝙蝠撲向黑夜,露珠死在黎明,死亡於我有著不可抗拒的魅力。

很意外地,後台總管阿堅也在,正給夕顏煲栗子雞進補。

鮮活的雞,拔毛放血,滾水燙了,用筷子掏出五臟,然後灌水洗凈——不肯破膛,要保持雞的原氣——塞進提前剝好分成兩瓣的栗子,封緊,放進冰櫃里保存一夜,使栗子入味,然後放進薑片、紅棗、鹽、白乾等佐料小火慢燉,直至栗子軟熟,雞骨頭也酥了才起鍋。

「俱樂部的人都說阿堅在暗戀你。」我笑,故做輕鬆地問,「你知道嗎?阿堅為了你到處跟人吵架,秦晉剛好相反,一言不發,對整件事從不表態,真夠酷的。你也知道,那些八婆們把秦晉、阿堅和強仔並列俱樂部三大酷哥呢,你一個人就包攬了兩個,她們還不氣死?尤其秦晉,大家都喊他男歌星,想著法兒吸引他的眼球,你和他走得那麼近,羨煞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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