泮坑神廟前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如果她聽了,又怎麼會有我?

「都不是。」夕顏搖搖頭,無助地望著我們,神情恍惚,「我看到了我爸爸。」

每當有人往捐款箱里扔進一張面額不等的票子,和尚就會敲一下磬作為祝福和接納。他們是神的代言人,代理一切送得起禮走得起後門的祈福人。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濕的。低下頭,一字一句地答:「我姓雲,雲無心。」

但是道士已不再理我,收了錢飄然而去。

我們?還將來?我暗暗搖頭,這樣的蠢問題也要去問神?問我都已經可以清清楚楚回答她:你們兩個,逢場作戲,稍縱即逝,沒有將來!

找到那家小酒館,夕顏已經醒了,唇青面白,獃獃地坐在角落裡,好像剛剛哭過,臉上似有淚痕。

對於離婚這件事,媽媽多少對我有些歉疚,不過她把這些推給了命運,指著我嘆息地說:「女兒啊,你生不逢時。」

阿容過火的表演敗了我的胃口。不想東施效顰,只得將眼淚和表白都窒住了,一時相對無語。反而更添幾分離情。

但是他沒出息。

「你爸爸?」秦小姐又叫起來,「你在什麼地方看到你爸爸了?」

我們一行八人:吳先生載著我,又捎上了阿容和乾仔;秦小姐則拉上她的老相好——嘉瑋紙業的老闆陳胖子做司機,載著夕顏和秦晉:一是為了給秦晉接風,二則純是秦小姐的排場——她把夕顏當貼身丫頭,一時半刻都離不開,逛街購物都要夕顏替她還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發著抖。

她扶起媽媽,與她抱頭痛哭,說:「岫兒,岫兒,媽從沒怨過你,只要你不怨媽就好了。」

我不能不留意夕顏與秦晉。他們兩個並不大交談,可是自自然然地走在一起,並肩齊步,落在人群最後,有種說不出的默契相知。

「像日本人。」叔叔阿姨們一起笑起來。笑夠了,告訴我:「名字不是說改就可以改的,要有正當理由。你的理由不充分。」

一切都誇張而不真實。

她被我氣得笑起來,停了一會兒,神情疲憊地說:「曾經我想過要做一個男人的好妻子,但沒有成功,於是,我只有做天下男人的情婦。」

姥爺出生在一八九八年,剛生下來就趕上變法,旗人子弟不能再從朝廷支糧錢,要靠自己掙錢了。

我與吳先生、秦小姐與陳胖子、夕顏與秦晉、阿容與乾仔之間,都是一場浮花浪蕊的華麗緣。

「有智慧。」吳先生贊我,「很少女孩子像你這樣看得明白。」

有道士走過來要為我打卦。

吳先生碰碰我肩膀:「還在想著那道士的話?」

後來,便頻頻地手起刀落,快意恩仇了。

「你說我的詛咒,無法可解?」

但是媽媽就有本事推翻了這約定俗成,以更充分的理由替我改歸她的姓,姓雲,雲無心。

吳先生交了香火錢,問我:「要求籤嗎?」

「到底有解還是沒解?」我有些糊塗,惴惴不安,「有什麼方法可解?」

同母親作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我已經八年沒有見過他了。」夕顏神情慘淡,凄然搖頭:「我和媽媽只知道他來了梅州……我來梅州,就是為了找他……大學一畢業就來了,放棄分配,來到『夜天使』,就是為了找他……」

「雲無心而出岫。」

收音機里鄭秀文反覆地唱:「一個獨自在發燒,另外那位唇上在結冰。負負得正,各取需要,多玄妙。也許上天不給我的,無論我兩臂怎樣緊扣,仍然走漏;給我的,無論過去我怎失手,都會擁有……」

我的聲音純凈,輕柔,如風掠過湖面,拂動陣陣漣漪。

「是什麼樣的詛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打顫,對著吳生虛弱地一笑,「我想和道長聊兩句。」

誰動了真情誰輸!

這陰冷的意外使我們的泮坑之游草草結束了。

吳先生握著我的手,好像被歌聲深深打動了,沉思許久,忽然問:「Wenny,有句話,現在問,有點假。可是,如果不知道答案,我會不甘心。」

離婚後,她在情場與商場上同時翻雲覆雨,不久扶搖直上,提名十大傑出企業家,著名廣告人。

一直覺得媽媽在實質上比姥姥更像一個妓女。同樣是出賣肉體換取實利,她做的,遠遠比八大胡同的真正妓女更加下賤。

而姥姥向來逢請必到。

說穿了,不過是逢場作戲。

彷彿一場華麗緣。

媽媽當然不聽。

他有些自嘲地笑,終於艱難地問出來:「Wenny,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但是我三歲那年,姥姥的話得到了驗證。

我們在山腰的野味館午餐。然後去湖心划船。

我很希望有一天為姥姥立碑時,可以在碑石上刻下這句話:

秦晉在那爛漫山花間佇立,灰色的夾克衫於風中呼啦啦地張合,明明穿的是最新款的「耐克」運動裝,然而看在眼裡,總覺他一襲長衫,恍若從遠古走來。

湖面波平如鏡,被船槳不經意地一次次劃破,如同一道道符咒。

阿容將頭埋在乾仔懷裡,正哭得雙肩哆嗦,渾身亂顫。乾仔有些不耐煩,搖著阿容肩膀說:「別這樣,Wenny會笑的。」

「你結婚的時候是處女嗎?」我問媽媽。

「不會的,墓碑上寫著生卒年月日,是我爸爸的生辰。同名同姓又同時出生,怎麼可能那麼巧呢?」

秦晉遞給她一杯水,關切地問:「好點兒了嗎?是中暑?還是貧血?」

因為我媽媽叫雲岫。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的廣告界女強人云岫!

他細細掐算了,臉上露出一絲喜色:「有解,有解。」

雖然,事實證明我走過的路偏偏一直在印證她的路。包括叛逆,包括離家出走,包括做妓女。

漸漸地,我只要看到一個人的臉,就可以猜到她是否死了親人。

我抑鬱,付了卦資,卻仍不死心,再問:「我怎麼去找那個解咒的女人?」

我對她搖頭:「媽媽,如果你真想讓我成為一個淑女,自己就首先不該做悍婦。」

斯時薄暮冥冥,輕寒剪剪。我們交了船上岸,看到山間的野花開得正旺,那麼多絢麗的顏色彼此衝撞而又無限和諧,那是再大膽的時裝設計師也不敢混放到一起的顏色,然而在夕陽下,在春風裡,它們怒放得如此張揚而自信。

「我等你。」他體諒地走開,站到一邊,憑著欄杆擁抱山谷里的風。

在夕顏的臉上,我看到了死亡的陰影。

媽媽再鎮定,也還是有幾分羞澀,背後教訓我:「含糊叫一聲算了,何必可著嗓子滿屋喊。」

自己也明白是異類,故而越發撒嬌撒痴,放浪形骸,多少都有些神經質,且美其名曰真性情。

再參加葬禮時,總有種恍惚的錯覺,以為床上的人是被我在夢中親手殺死的。我在暗中窺視著死者親屬的臉,在他們臉上辨識死亡的蹤影,猜測他們是否已經窺破天機。

這青春亮麗的八個人,光鮮的外表,時髦的打扮,快樂的笑臉,還有媚眼與狎昵,都只是浮光掠影而已,哪裡有什麼將來?

如果湖上也會出現蜃樓,那麼我看見的,只能是我姥姥。

「你爸爸叫林大志?他死沒死你都不知道?」我們更加奇怪,怪不可言,「會不會只是重名?」

多年來,母女雖然都住在北京,卻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媽媽結婚,一次是我出生。

姥姥在自己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已經預見了雲家的慘淡收場,並且暗暗準備後路。

這句話,後來成為我們雲家女兒的祖訓。座右銘。

雲家的人都是當鋪的常客,送進去眼面前用不著的東西,換取今天的奢華與喧囂。

姥姥當然原諒她。姥姥的半輩子都活在等待中,等待有一天可以有資格有機會原諒自己不孝的親生女兒。

「什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媽媽在我三歲那年和爸爸離了婚。

我愕然地望著他,他的眼中寫滿內疚與留戀。是什麼問題呢?這樣地難於啟齒。我用眼神鼓勵他開口。

秦小姐說:「拿到香爐那邊,念幾句燒了,重求一個不就得了?」

乞丐與施主之間是一場華麗緣。

我一直不知道媽媽主動同姥姥和好究竟是因為衷心悔悟,還是一次新的利用——利用姥姥幫她來照顧我。一個累贅。

這使我妒火中燒,而不便發作。

從三歲起,我便頻繁地跟隨姥姥出席各種葬禮,送走一個又一個血緣上的親戚。其中有些人,是直到他們死的時候我才在殯儀館瞻仰過一次遺容。可是仍然要遵從家族的禮數為其披麻戴孝,磕頭致哀。

媽媽在任何的細節上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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