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星期天》和一個真正有錢的男人

不敢回頭,卻頻頻回頭,心中的恐懼在積壓,膨脹,終至撕裂。想號叫,喉嚨似被掐住了,聲音窒息扭曲至不可聞,猶豫著是不是要停下,卻終於忍不住狂奔,哪怕前面是萬丈懸崖,也寧可縱身而下,在毀滅中享受尖銳的痛感,於死亡里體味真實。

英文唱完唱中文。一曲唱罷,沒有人鼓掌。

我點燃了煙,同一干人輕輕碰杯。

梅州的款爺不少,真正的富翁卻不多。但是富翁不等於「凱子」,能不能釣上他,要憑技巧。

因為媽媽說過,瓜子兒和妓女是分不開的,是她們的道具、營生、手段和標誌。

人生已經沒有什麼可追求可期待的了,奇蹟永不屬於我。

「希望?」我笑了,「愛情與夢想,是潘多拉的匣子里最可怕的災難。」

她一生中所有的閑暇都用來嗑瓜子兒。

幽靈的聲音。從地底掙扎著傾訴,又似呼喚,求著,找人與她同行。

江上有很好的月亮,和燈光彼此爭輝。江邊情侶如雲,鄰座有人在猜拳,「孟加拉呀孟加拉」,叫得很大聲。在別人眼中,我們未嘗不是一對情侶。

痛,並快樂著。這種詞是為我這種人準備的。歌者的快樂與痛苦從來都分不開。

蘇三們在屋子裡供著玉堂春的畫像,咿咿呀呀地且拜且唱:「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不指望他十分富貴九品相,不指望他八斗才高七步詩,六炷香煙,五樣蔬食,只求得四季衣裳三餐飯,兩個人兒一樣痴,一心一意,豐衣足食,不愁穿來不愁吃……」

我聽的歌叫做《黑色星期天》。一首關於死亡的歌,我的摯愛。

星微的光亮。因為那一點點的光而使黑暗愈發深沉。

傳說里找替身的水鬼,如果會唱歌,便是這樣。

杯中酒干,江心月白,然而江畔兩邊仍是燈火通明。他看著我,略略躊躇。而我搶在他開口之前說:「送我回宿舍好嗎?明天還要演出,我得好好補一覺。」

先感到,後聽到。身心的雙重震顫。

煙頭在黑暗中閃爍。

我只不過想毀滅。

只有這一刻我是活著的,是他們的主宰,憑藉我的歌聲,而不是身體。

我像蛹一樣被裹在深紫色的厚絲絨的繭里。《黑色星期天》唱得再哀傷也不會打擾別人的情緒。

V8靠近走廊最深處,最小,也最潮濕。黑暗中坐在地毯上聽音樂,總覺得四周有無名菌類在默默滋長,而另外一些生命在枯萎、腐爛。除非客滿,否則很少會有客人點這一間。

如果有事,服務員會知道到這裡來找我。不唱歌也沒有客人請的時候,我總是在這兒的,吸煙,聽音樂。偶爾也會罵人。

在「夜天使俱樂部」里,我表面上是歌手,暗地裡則是不加冕的副經理,老闆高生身邊的紅人兒,操生殺大權。

連經理秦小姐也要畏我三分。

吳先生的婚姻是典型的強強聯手,他和妻子各有事業,兩人碰面的機會一年也沒有幾次,見面時自然是恩愛夫妻,犯不著不恩愛。

世上人,無非嫖客與妓女。我姥姥說的。

她說弄明白了這一點,才好做人,不然總是處處碰壁。

我就是在碰了壁之後才明白的。

所有的男人都肯為我保守秘密。他們以為我對他特別不同,所以亦對我特別不同。

曾經以為高生是個意外,無關財色。

我生日那天,他從香港航運來刻有莊子《秋水》全文的巨幅玉石屏風。

我已經得到吳先生一半的心。歡心。

我很開心,拚命地張開雙臂去擁抱畫屏,閉著眼睛大聲背誦:「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笑於大方之家……」

走出V8,領班阿容立刻滿面笑容地迎上來,甜甜地叫一聲「Wenny」,話音未落,笑影兒已沒了。

我不答,只抱著屏風搖頭晃腦:「北海若曰:井龜不可以語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道者,束於教也……」

他不放過我,仍然追問:「有人說通常執著於物欲的人,是因為對生活沒把握,所以才渴望擁有,借實在的東西來安慰自己。你呢?你為什麼這樣喜歡莊子?」

我仍然笑著,閉著眼睛接下去,「高生不可以語莊子者,吝於情也。」

他笑起來,忽然將我高高舉起,恐嚇道:「你不說,我就把你從樓上拋下去。」

是百花樓。

「很少哪兒樣?」我兩隻手一頭一尾地掐著黃鱔,用牙齒撕著吃。吃相無比難看。如果媽媽看到,一定又會訓斥我太不像一個淑女。

一個人的德行在兩種時候最不受控制,一是賭桌,二是餐桌——而且是越隨便越好的那種真正為吃而吃的餐桌,最好就是江邊大排檔。

對物的擁有是生命最真實的痕迹。無論是別墅,還是莊子,都只是一種佔有。

我佔有莊子畫屏,高生佔有我,我們佔有百花樓。

是在那夜委身於他,自以為並不是賣。

「哦?」他挑起一邊眉毛等待,知道我必有下文。

V8的門輕輕響了一下,Shelly走進來,通知我演唱的時間到了。

但是無名之伶,就叫歌手,或者直接點兒,叫歌女,甚或歌妓。

「哦,對不起,是我讓你留得晚了。」他立刻站起身來,露出難題迎刃而解的輕鬆笑容。

在雪地上行走的人看不見自己的腳印是很惶恐的。

Shelly是我在俱樂部里惟一的對手。我一直想降服她,讓她像其他人那樣對我小心翼翼,隨便她在背後怎樣罵我都不要緊,但是當著面,她必須對我畢恭畢敬,俯首稱臣。

但是在我還沒有拿定主意的時候,她已經轉身走了。

呸,扮高貴,何必來這種聲色場所打工?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經理助理而已,就是經理也對我謙恭有加,她憑什麼可以永遠這樣從容不迫?

我警惕地看著他,暗暗捉摸他話的真假。很多女人會在這種時候涕淚橫流地痛說家史,以為把自己說得越可憐就越會博取同情心。

嗑著瓜子兒,姥姥的眼睛半眯著,望著窗外,很專註的樣子,可是眼神是空的,望的方向不屬於空間,而屬於時間。她望向過去,望向遙遠的記憶里,那胭粉沉香的胭脂衚衕蒔花館……

可是她賭天誓日地說自己只有十八。十八?鬼才信。這裡的女孩子,個個都說自己只有十八歲,但是眼角的魚尾巴沾水都能遊了,不化妝像主婦,化了妝像怨婦,就是怎麼看都不像少女。

其實我從沒有見過她,不過,我知道她是誰。

於是我知道自己又勝一局。千萬不要在一個男人視你為紅顏知己大談家私之後投懷送抱,會把他剛剛建立起來的那點兒尊重和信賴全部輸光的。他得到一個女人,卻失去一個朋友,是件很煞風景的事。

在駐顏有術這一條上,沒有人可以比得過我們雲家的女兒。

代代都是不老的妖精。

姥姥算年齡怎麼也有七十了,可是看起來只像五十多;媽媽該有五十了,可是說她三十歲也有人信;而我,連我自己都快說不準自己的年齡,因為媽媽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實年齡,連帶我的年齡也一改再改,如今,我對外聲稱自己十九歲。

因為我相信吳先生沒這麼幼稚。

阿容沖我鬼鬼祟祟地笑,很親密的樣子:「Wenny,上了台,別忘了注意一下T2穿深色西裝的男人。」

「梅州會有什麼大主顧?左不過哪家酒店經理罷了。」

「那是吳先生,他已經來了三個晚上了,是大主顧。」

是。我吐出一口煙,並不順著話題往下說。

「正是大世界假日酒店的,不過不是經理,是董事長,香港人,梅州是他祖籍,像大世界這樣的酒店他在全世界至少有十幾個,是真正富翁。他每次給公關的小費都三四百,光是猜猜拳喝喝酒,連包間都沒進過。」

「沒進包間就給三百塊小費?」我微微上心,這樣子才是真大方了,「他都點過哪幾個小姐?」

我只不過想毀滅。

我歪著頭,將手扣在自己額上:「我這裡,是潘多拉的匣子。」

無疑吳先生是屬於前者的。他正在很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等待答案。

其實話題內容仍然是老套的,就像十個歌女雖然有十一種心事然而目的永遠都只有一個——就是出人頭地一樣,十個富翁有十一種發家史,煩惱也都只有一種——就是妻子不了解自己。

今天如此絕望

我的時間從此無邊無際

我愛,我沉睡在黑暗的底層

白色的小花不能喚醒你

悲傷的黑色靈車哦,它們引你去哪裡

天使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