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項羽掐斷大秦最後一口氣

貴人貴的程度,就像鑽石,也是有等級的。熊心就是大家可以找到的最高等級的鑽石——他是從前楚懷王的孫子。楚懷王死是九十年前的事情了,所以熊心大約也在四十歲左右了。他的前三分之二人生大約是在王宮裡度過的,後三分之一是在淮北民間給人家牧羊。

真正王子娶了牧羊女的故事,在他身上最有可能發生。

根據古人的觀察,羊是很很的動物,很,就是不聽從的意思,所以必須有人看,而且百分之八的公羊都有同性戀行為,所以熊心每天的任務就是拿棒子打那些同性戀的羊。總之,羊淫而很,這是古代一句俗語。羊很的程度,甚至達到了虎和狼的猛貪的程度。能夠牧好羊,熊心想必牧人也很有能力。

熊心知道,公元前208年,自己的機會快來了。

范增,七十歲,老家安徽巢縣,是從戰國時代活過來的人,學問介於名家和縱橫家之間,他看見天下大亂,就跑去見項梁,說道:「陳勝敗死是固然的。」

項梁問為什麼。

范增跪坐在席子上,因為他歲數比較大,怕他跪不穩,所以他身前用肘扶撐著一個條凳樣的東西——學名叫幾:「自從楚懷王被誆騙入秦,扣留不返,客死咸陽,楚人愛憐他一直到了今天。楚人對秦的怨恨最深,所以楚國的占星家南公先生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如今陳勝作為首倡起事者,他的起事也以復興楚國為號召,可是他不復立楚王之後人而自立為王,所以他勢必不長久。

「如今,將軍您起自江左,楚地諸將都像馬蜂一樣爭著追附於您後面的原因,是因為您家世世代代為楚國將族,他們認為您必能復立楚國之後。如今你不立楚王后人為王,其可得乎?」

陳勝從前對吳廣說:「如今逃亡也是死,舉大計也是死,等死,死國可乎?」——這個國,是指楚國,也就是說,陳勝起義重點的初衷很大不在於反剝削,更大在於回覆到分封體系,具體表現就是復立楚國,他的政治口號「大楚興、陳勝王」也說明了這一點。陳勝進入陳城時,張耳、陳余分析形勢,說到的秦的第一罪狀是滅了六國,斷了六國的社稷,絕了六國的後,第二才是剝削嚴重。從陳勝,到張耳、陳余的意見,到范增,到其他地區一些起義領導葛嬰、周市、秦嘉的立六國之後的做法,到一般的民望(司馬遷說項梁立楚王之後是「從民所望也」),社會多階層都是希望回覆秦所斷絕的六國分封體系。

歷史發展是逐漸過渡的,從分封制向皇權專制的轉型,不可能是像秦帝國所搞的那樣急劇過渡的。在很大程度上,秦末這場社會大動蕩,基於的主要社會矛盾是分封制向皇權專制急劇過渡時,分封制的歷史慣性的反彈振蕩,而不能以農民起義反抗地主政權的剝削作為首要矛盾(這最多是從屬性的第二矛盾)。長期習慣了分封制社會體系的社會各階層,排斥皇權專制的集權社會體系,特別是這個體系又並沒給人們帶來幸福,反倒生活日窘。

復立六國,回覆分封體系(當然這個體系下仍然可以有皇帝),是連同陳勝在內的起義勢力都明確所抱有的政治主張,也是社會多階層的「民之所望」。而陳勝失敗的很大原因就在於沒有嚴格地貫徹這個政治目的,而變成了追求自己私人的「鴻鵠之志」。

項梁是個深明大義的人,既然這次運動的首要性質在於六國分封體系被秦斷絕之後的謀求回歸(其次才是反剝削壓迫),那麼復立楚王之後就是對這場運動別無選擇的順應和推動,是保證這場運動的持續開展和最終勝利的關鍵,而且陳勝的失敗殷鑒不遠,雖然他未必喜歡給自己頭上再添加一個什麼王來壓著他,但他還是全部肯定了范增的建議,當即去民間找到楚懷王的孫子熊心,從而順應並促進這場運動走向更高潮的發展,並從行動上給這場運動明確了更鮮明的回覆分封體系的色彩。

熊心扔下羊鞭子,這個在楚王宮裡受過政治熏陶和民間生活歷練的人——有點像夏朝流落民間的少康——順應民望和形勢,慷慨登上了楚地方兩千里的新時代的楚王,歷史上仍舊被稱為楚懷王。

楚懷王是個好的凝結劑和催化劑,自從他加入楚軍以來,形勢就往好的方向走,項梁連續取得了東阿、濮陽、斬李斯之子李由等系列勝利。

是啊,堂堂方二千里的楚國,居然沒有一個王,是難以想像的。

可惜好景不長,由於項梁太能打了,結果把自己打死了。項梁戰死以後,楚懷王命令楚軍諸部向彭城地區收縮。

楚懷王這時候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一些「不聽從」的羊,籠絡凝結成一個可以對抗獅子的集中的羊群。

楚懷王先從諸羊之中最「很」的項羽開刀,奪了項羽、呂臣的軍,由他自己直接指揮。這是怕項羽勢大欺主。

「楚王是我家所立的,何至於此呢?」項羽終於忍不住冒出這句話。

范增在一旁淡淡地笑了一下:「你還年輕,楚王沒有錯。」他很欣賞這個八尺男兒,但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呢。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當初你們要把他叫來?」項羽說。

「這是從民所望啊,民望的所在是什麼,是復立楚國啊。你不能捲入這場運動卻不知道這場運動的實。實和名要相符。有其實而無其名,實就要散落。有其名而無其實,實就行之不遠。楚王就是給這場運動的實加上一個相符的名的不二之選。」

「亞父說的,也是。」項羽仰頭長喘出了一個啞口無言的長氣。

楚懷王知道,觸怒一些羊的同時要拉攏一些羊。他覺得劉邦這人面善,於是把他封為武安侯,讓他駐守彭城以西北的碭郡——當然這也是劉邦自己打下的地盤。

還需要一頭最大的羊。楚懷王覺得劉邦、呂臣都還達不到做領頭羊的水平,如果他自己依舊是一個牧羊人的話。

新來的牧羊人要選一頭由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嶄新的領頭羊。

這時候,宋義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在項梁死前不久,齊王的使者高陵君在出使去聯絡楚武信君項梁的時候,半路遇上了武信君項梁派至齊國求救兵的使臣宋義。兩人進行了一場史料失載的幕後交易。

當時的齊國,田儋已經戰死,田儋的兒子田市被立為齊王,相國是田榮,大將是田橫。王侯將相都配齊了。田榮作為田儋的弟弟是實際的主事者。

從齊國的角度來講,必須結好楚國,才能互相自保,並且更重要的是,齊王獲得楚國支持,使自己在齊地各派系力量的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齊王迫切需要在楚懷王下面有一個高官是齊利益的守護神和促進者。從宋義的角度來講,要想凌壓項羽、劉邦等諸將成為楚懷王看重和依賴的第一號高官,需要有一國譬如齊國的軍事力量支持給自己撐腰。

如果他自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克重的小砝碼,有了齊國磁力線的助推力,他的分量就勝過一個秤砣。

「我真的希望齊楚能夠交善啊,可惜我人輕言微。」

在驛站吃飯,宋義舉著耳杯說。

耳杯是個小船樣的漆器,紅色的內底泛著酒的微光。

高陵君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瞳孔開始收縮,反覆聚焦,好像一個發現了食物的變色龍,他鼓起勇氣說:「寡君和下臣都以為宋將軍韜略過人,如果宋將軍願意辱臨敝國為相,實是寡君之不敢奢望之福。」

宋義放下杯子說:「我現在侍奉楚王,只能遙謝貴齊王的盛意了。」

「那麼,宋將軍的貴子宋襄,懷抱異稟,也堪為王者之佐啊。索性請您的貴子宋襄來齊國為相好了。」

宋義說:「犬子為人庸碌,名不副實,恐怕只能有辱王庭。」

高陵君說:「以宋將軍文武韜略,誠能為楚王器重,貴公子又辱臨齊國以為相,齊楚交善,豈不是兩國共同之福?」

宋義的心終於落定了,對高陵君會心一笑:「人事盡在天意!」於是兩人高高興興地碰起杯來了。

十幾天之後,高陵君隨楚軍到了彭城,以齊使者身份晉謁楚懷王。一定的禮儀和正式談話過後,高陵君說:「項梁將軍的敗死,誠為可惜,若早聽宋義將軍之言,或許可以免乎此難啊。」

楚懷王說:「您是什麼意思?」

高陵君說:「外臣日前出使項梁軍,路途遇上宋義將軍。宋義將軍說,用兵最需慎重是在屢戰屢勝的時候,屢戰屢勝,將驕兵惰,很容易被敵軍所乘。但是項梁將軍不聽宋將軍的進言,終於兵敗垂成,卒死甚眾,致使楚王有今日之困窘。宋義將軍不待兵交而先見敗征,可謂是知道兵法韜略的人哪!」

楚懷王暗暗記下來,隨後召見宋義談話。

宋義進來,楚懷王求賢若渴地說:「請先生就眼下的兵事談一下吧。」

宋義說起兵法和治國滔滔不絕,文辭飛揚,口吐音樂噴泉,言辭淋漓鋪陳,邏輯綿密入扣,把個楚懷王聽得膝蓋不知不覺前移出了席子外面。

每當宋義走後,楚懷王一個人就頓時如離群之雁,踽踽涼涼,備感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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