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嬴政暴斃,趙高得勢

李斯這個人,字寫得不錯,算是中國書法的鼻祖。他研發出了小篆,還寫了一個字帖《倉頡篇》,裡面都是小篆,供士民學習,用來統一六國文字。小篆成為了秦王朝的官方文字,現在的印章上還在用。

小篆最革命性的特點是「方圓絕妙」——從前的六國古文字都是扭扭歪歪、拳打腳踢、東長西短、大大小小,像蝌蚪一樣。唯獨從李斯小篆開始,形成了現代意義上的方塊字形,各個字都一樣大,所謂「方圓絕妙」,這可以從泰山石刻的小篆上得到印證。李斯也就因此成了小篆書法的泰斗。杜甫有詩曰:「況潮小篆逼秦相,快劍長戟森相向」,意思是李潮兄的篆書逼近李斯先生,這是誇李潮呢,而且他寫的小篆字像快劍長戟,顯出了先秦人的剛猛凌厲。

不過,拳打腳踢、歪歪扭扭派的六國古文字並沒有因為李斯搞出「方塊字」的小篆而滅絕,它們的筆意被另一個人繼承下來,形成了所謂隸書。這就是當時秦政府里一個小公務員,叫程邈,這傢伙喜歡描描寫寫,於是把拳打腳踢派的六國古文字升華成隸書,與李斯的小篆分庭抗禮,互相輝映。小篆方圓絕妙,強調的是方塊對稱的靜態美,隸書沒有統一的外輪廓,強調的是波折彈縱的動態節奏美。

從此,小篆成了正式公文的書寫體,隸書則成了日常文字的書寫體,好比寫日記寫博客的時候用隸書,給新開張的飯館題字的時候寫小篆。

泰山是上帝駐人間的總辦事處,公元前219年,李斯陪著秦始皇來到這裡,並且立了一塊泰山石刻,歌頌老秦的豐功偉績。石頭三面刻字,一共一百四十七字,都是李斯的小篆,雖然是方塊字,但其勢飛騰,顯示著秦人一往無前、吞併六合、勢不可當的氣魄。到了宋代,歐陽修、趙明誠收集了該刻石的拓本,但僅存四十七字。到了清乾隆年間,僅存二十九字。後來這石頭乾脆被火燒了,燒斷的殘石也不知所去。後來有人在泰山玉女池得殘石兩塊,上邊只有十個字,於是把它保存在泰山岱廟,壞蛋夠不著的地方,還做了個亭子護之。但是做亭子的時候一不小心,又把它損掉了一個字,於是現在就剩九個字了。唉!

類似的石刻在別的地方也有發現,上面還有一個「德」字,可見秦始皇也是講「德」的。所謂「德」,就是德政,為政以寬,省刑罰的意思。通常說起秦始皇就是「殘暴、暴虐」,好像他一瞪眼就要殺人似的,我覺得大可不必這樣認為。李斯後來快完蛋的時候,從獄中上書,自陳七條罪狀,其實都是表其七項功勞的,最後一條說:「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這條「罪」緊接著前面統一度量衡的「罪」,都是表功的。

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材料,說明秦統一之後,曾實行「緩刑罰,薄賦斂」的德政,最後還被李斯列為了獄中求生的理由(功勛)之一。

「緩刑罰,薄賦斂」這大約也是泰山石刻上所說的德吧,同時也屬於典型的儒家思想。明朝狀元焦說:「秦未嘗不用儒生與經學(指儒學)。」秦用了一定的儒家治國思想,焚詩書、坑術士也不是專意討伐儒家來的,關於這一點前面已經說過。

作為皇帝,所謂殘暴,最直觀的理解,就是濫殺人。但是秦始皇時代的法令並不殘苛(是秦二世修改法律才變酷的),他也不曾濫刑民眾,更不曾以殺人取樂。雖然後人口口聲聲說秦始皇殘暴,卻說不出秦始皇哪怕曾濫殺的一個大臣的名字。他始終信用王綰、李斯、馮去疾、尉僚、馮劫、王翦、王賁、蒙恬、蒙毅、李信一乾重臣,終無變移(這幫人不論文武,從個人能力來講,每個都是獨步一時的命世之才)。

相比之下,秦昭王曾殺名將白起、名相范雎,劉邦曾殺功臣,例如殺韓信之全家,把彭越切成肉泥,漢景帝殺周亞夫、誅晁錯,漢武帝殺李陵家小,朱元璋殺藍玉、胡惟庸、徐達等大功臣,不論這些誅殺是否有一定道理,但都是讓人痛心的「聖德之累」,而秦始皇除了在年輕的時候殺過呂不韋以外,並沒有再殺過大臣。如果視秦始皇為殘暴,則其他上述知名的大牌皇帝們,就更殘暴了。

我們有理由相信,作為一個法家人物,秦始皇一切行動都應該是依法而行的,不會肆意濫殺。不但沒有濫殺大臣,也沒有濫殺百姓的記錄。相反,他曾經把「治獄吏不直者」(給百姓斷案判刑不公正、濫用刑罰者)發配去修長城。總之秦始皇不能簡單被釘上殘暴的字眼。

如果非要用貶義詞來描述秦始皇的話,我覺得用「急躁、專獨」也就夠了。「急躁」是指他急於事功,大興項目,搞得民不聊生,轉徙流亡;「專獨」是指他焚詩書、坑術士,不許人們憑著書本議論提意見,同時「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大臣們成了擺設。

僅此而已。

秦始皇所做的所謂壞事,不過就是在皇權專制開創的道路上,為後代帝王做了掃路的炮灰。

不管世人如何評說,公元前210年,在山東沿海用「古代機關炮」射完大魚後,秦始皇這位頗受歷史爭議的大人物,還是病倒了。

秦始皇走在向西返回內地的路上,病情開始惡化。此時,帝國的情形並不比他的病情更好。從前他曾遭咸陽強盜的圍攻,又被張良的迫擊炮打了一次,應該能從這些渠道感受到天下潛生的一種躁動。

但秦始皇還有一個扭轉乾坤的機會,那就是任命一直與他政見不合的長子扶蘇做繼承人。扶蘇這個人比較賢,連民間都知道。扶蘇反對秦始皇的躁急為政原則,曾經數次進諫。為此,秦始皇打發這個烏鴉嘴去北方跟著蒙恬打匈奴人去了。

現在,如果選用公子扶蘇做接班人,未來登基以後,扶蘇必然修正秦始皇為政之失誤:把正建的項目緩下來,把南北的兵馬撤回一些來(反正這些兵馬在南北這些GDP很低的地方拓疆也沒有太多油水,得不償失),同時開放言路,允許人們提意見和參議政事,在分封制向皇權專制的思想形態和社會結構過渡上有所彈性,那麼經過這些卓有成效的調劑,秦始皇末年比較緊張的社會矛盾,也就可以柳暗花明,二度逢春了。

於是,秦始皇在性命垂危時刻,決定立扶蘇為接班人。這就像漢武帝老髦時下「罪己詔」,剎住窮盡民力的錯誤政綱,以挽回王朝的危險走勢。

可惜的是,歷史總是朝著混亂的方向去走,就好像生怕宇宙內的熵值不夠大似的。中書令趙高的出場,打斷了秦王朝二度逢春的奢夢。

漢武帝晚年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他說:「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可見,他也知道自己勞民打仗,是危害帝國命運的,但又是迫不得已的,只要接班人進行調節,就會各得其所。秦始皇晚年未嘗也不會沒有這種想法,這是他決定傳位給與他政見不合的扶蘇的原因。他堅持自己的政見,所以他在位的時候不用扶蘇,但他希望在下一屆政府里,行扶蘇之政。可是,秦始皇面臨的社會矛盾比漢武帝要大,除了大興事功、勞民傷財——這一點和漢武帝面臨的問題一樣,他還多一個致命的敵對因素,就是人們有著回歸分封時代體系的歷史慣性。而這一點,是漢武帝所不需要面對的。最後擊敗秦王朝的,更在於後者。

秦始皇的病情迅速加重,他的路程走了不到一半,就在河北省的沙丘這個地方停下來了,因為他實在沒有力氣再走了。

沙丘,其實是個風景旖旎的地方。我日前曾驅車繞道看過。那裡從前曾是商紂王的一個古代苑囿,位於河北省南端的邯鄲平鄉縣,商紂王曾經命男女裸奔其中的。後來,趙武靈王在紂王的苑台遺迹的基礎上,增建了樓堂館所,流水花園,作為幹部療養開會的基地,並且自己被餓死在那裡。這是一個美麗得要命的地方。趙武靈王死後一百年後,秦始皇也帶著要死的病慕名而來了。

我曾經驅車在平鄉縣野外繞了半天,但並未見到任何沙丘的模樣,也沒有苑台的遺迹,只覺得春天的風卷著細細的干土面,從大平原上稀疏的小麥苗地里捲來,飛打到車窗上。車窗外的老農都彷彿不勝風塵的扑打,用白毛巾裹了額頭。我想,在這小風沙中出去裸奔,一定會弄一屁股土。

兩千多年前的沙丘,也許是很好的,至少還有一些可以安排秦始皇住宿的離宮別殿。

趙高這時候出場了。

趙高的打扮比較特別,腰帶上掛著一把小刀子——叫做削,這代表著他是智識階級,每當皇帝有什麼旨意,他就拿出木板,用毛筆畢恭畢敬地寫下來。如果寫錯了,就拿小刀削去重寫——這大約就是刀筆吏一詞的來源。磨小刀的小石頭叫做「礪」,也掛在他的腰上。但是毛筆,則一般插在右耳朵旁邊。

秦始皇叫趙高過來寫字。趙高的字寫得不錯,出過字帖,叫做《爰歷篇》,和李斯的字帖一樣,是全國基礎教育的小篆樣本。

病榻的几案上放著硯台。當時已經有硯台了,阿房宮就有硯台。目前有一塊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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