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蟬脫殼

一九一六年夏末,是我擔任箭山監獄典獄長的第二年,也正是在這一年,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自稱是雄鹿吉倫的人。

我和雄鹿吉倫是在監獄外的一個叫哈拉南的小酒館裡認識的,當時,監獄內沒有生活區,我只好在距離監獄兩公里外的箭山村租了一間農舍,是一條蜿蜒而過的小河把這兩處連了起來。

在工作之餘,我經常光顧那家小酒館,至於我和雄鹿吉倫能走到一起,則是由於對吉尼斯黑啤酒和飛鏢遊戲的共同愛好,當然,這兩樣東西也是那家小酒館招攬生意的一種手段。

說實在的,雄鹿吉倫這個人與他名字里的「雄」字多少有些不符。

為什麼這樣說呢?讓我們先看看他的相貌:作為一個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他不僅個子十分矮小,而且人也很瘦,似乎一陣大風就能把他吹個趔趄,讓人乍一看都有些心痛。他的唇邊留著兩撇東方人常見的八字鬍。不過那鬍鬚擺在他那窄小的臉上,不但沒有美感,反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他的眼睛有一隻是假的,如果看東西時,他就要拚命睜大那一隻,結果使得臉部兩側明顯不對稱。我們再看看他的著裝:他經常穿著一件花呢上裝,胸前佩著一條帶橫扣的懷錶錶鏈,頭上戴著一頂蘇格蘭便帽,怎麼看都讓人覺得不搭配,甚至還有一種華而不實的感覺;此外,還有一點讓人無法理解,這就是他手裡經常拿著一本活頁筆記本,有時還鬼鬼祟祟地往上面記些什麼。他住在旅館附近一個包吃包住的酒館裡,看樣子手頭比較寬裕。

據說雄鹿吉倫是一位作家,他博覽群書、知識淵博,文筆也很好,曾寫過許多文章,刊登在《大商船》、《冒險事業》、《故事周刊》、《天下奇聞》這些通俗雜誌上。不僅如此,他的口才也很出色,有時講起話來口若懸河,甚至連鄉野流行的葷素段子也講得繪聲繪色。

不知什麼原因,雄鹿吉倫從不肯透露他用的筆名或假名,有時我出於好奇問他一些關於他和他的創作時,他總是避而不談,或者是立即轉移話題,總之,他絕口不提個人的經歷。所以,關於雄鹿吉倫的個人情況,我也只是停留在道聽途說的程度,比如有人說他曾周遊過世界,有人認為他說話不帶什麼口音,猜想他可能是在美國出生的,僅此而已,至於真偽我也無從查證。不過,有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雄鹿吉倫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和超常的分析力,這在我下面要講述的一樁神秘案件的偵破中可以得到充分的驗證。

就我個人而言,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一九一六年那短短的幾周里,與雄鹿吉倫的交往跨越了我的生命,如果我能再活一輩子的話,恐怕也難遇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了。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自一九一六年以來的六十年里,我對於雄鹿吉倫究竟是誰,他是來自哪裡,他是幹什麼的這些謎團至今都無法解開。

事情還要回溯到一九一六年九月二十六日,那天,箭山監獄要對殺人犯阿瑟·蒂斯戴爾執行死刑。

那天一大早,天空烏雲密布,像被黑布蒙住了一樣不透一絲光亮。

快到中午時分,突然狂風大作,一場暴風雨襲來,密集的雨點兒像子彈似的從黑壓壓的天空傾瀉而下,並伴隨著雷聲轟隆隆滾過,閃電亮著銀光在監獄牆壁的上方留下了似有若無的幻影,好似一個身著銀白色衣服的人從窗前一閃而過。行刑日已讓我提心弔膽,而這種風雨交加的鬼天氣,又給我本已緊張的神經增加了幾分負荷,我能清晰地聽到從胸腔內發出的怦怦的心跳聲,直覺告訴我這可能是個非同尋常的行刑日。

午後的那段時間裡,我一直坐在辦公室的窗前,一邊凝視著窗外那急驟的雨線,一邊聽著掛鐘傳來的滴答聲,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我在心裡暗暗地祈禱著,但願能夠加快速度,將死刑趕快執行完畢,好讓我繃緊的心得到放鬆和解脫,我甚至還期待現在就是下班時間,那樣我就可以直奔哈拉南酒館與雄鹿吉倫碰頭,一邊悠閑地喝著黑啤酒,一邊盡興地玩著飛鏢遊戲了。

掛鐘時針「嗒」地響了一聲,把我的思緒從漫遊中拉了回來,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原來是兩名自願監督行刑的村民到了,我讓他們先到休息室等候一下,並告訴他們到時候會有人來招呼他們的。然後,我就披上一件雨衣到看守長羅傑斯的辦公室,叫他跟我一起去行刑室。

行刑室的位置在監獄的東北角,面積並不大,四周的牆是磚砌的,屋頂是鐵皮做的,兩邊分別是紡織車間和鑄鐵車間。行刑室內有一排見證人座椅,還有一個固定的絞刑架,照明燈都是鑲在牆上的,靠北面牆那裡有個門,是與死囚室相連的。按照慣例,阿瑟·蒂斯戴爾已於五天前被關進死囚室等待行刑這一天了。

蒂斯戴爾是一個性情暴虐、殘忍的殺人犯,在首府發生的一次未遂搶劫案中,他殘忍地殺死了三個人。按說犯下了如此重罪,他應該表現得老實一點兒,但他在被關押在箭山監獄的幾個月里,也遠不是什麼模範囚徒。我作為監獄的典獄長,在職權範圍內本可以對這些犯下死罪的人施以一定的同情,向地方官請求赦免,以往我還真申請過兩次,但是對蒂斯戴爾這種十惡不赦的傢伙,我對他沒有任何同情感,也就無意挽留。

昨天晚上,我到死囚室看過他,問他是否需要一位神職人員,或者最後這頓晚餐是否想吃點兒特別的東西,結果他卻不領我的情,反而用最惡毒的詛咒:即使死了,也要在地獄裡詛咒我和羅傑斯以及所有在監獄工作的人。對此我絲毫沒有感到意外。

當羅傑斯和我下午四點十分進入死囚室時,發現蒂斯戴爾還是老樣子,只不過不像以前那樣狂躁了,而是略顯得憂鬱,他雙腿跪在囚床上,兩眼毫無生氣,有些獃滯地凝視著對面的牆壁。據奉命看守他的兩名獄警霍洛韋爾和格蘭傑說,他像這樣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

儘管昨天晚上蒂斯戴爾對我無禮,我還是走近他,問他是否需要請神職人員,但他依然跪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我又問他最後還有什麼請求,比如走向絞刑架時要不要戴上頭罩,他還是無動於衷,毫無反應。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

我把霍洛韋爾拉向一旁,對他說:「行刑時最好用頭罩,這樣我們大家都省事。」

「是,典獄長先生。」

隨後,羅傑斯和我在格蘭傑的陪同下離開死囚室,來到行刑室最後一次檢查絞刑架。這裡的繩索已經套好了,該打的結也打好了,當格蘭傑再次確認無誤後,我將絞刑架平台下面的門打開,這下面有個小小空間,離平台約八英尺高,它的作用是:對絞刑犯執行絞刑時,當死囚落入活動踏板後,這裡可以容納他頭以下大部分身體,這樣監刑者就不會看到死囚痛苦掙扎的慘狀了。這種做法是我們箭山監獄所獨創的,因此我頗為自得。我用手電筒將小空間的四壁和地板仔細照了一下,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我把門又重新鎖好。

我們轉身踏上一側的台階,一共有十三級,最後來到平台上。平台的地板上有一個槓桿,是活動踏板的開關,當槓桿啟動時,踏板的兩片木板就會向下打開。我們試用了一下,也沒有問題。經過一系列檢查,我宣布一切準備就緒,並派羅傑斯去請監刑人和獄醫,這時已是四點三十五分,離執行死刑的時間還有二十五分鐘。看來,蒂斯戴爾連最微小的減刑希望也不存在了,因為昨天晚上我收到地方官的電報,確定今天下午五點執行絞刑。

外面的悶雷在雲層中不停地滾動,密集的雨點兒砸在鐵皮屋頂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我一個人待在行刑室里,禁不住渾身打顫,當羅傑斯陪同監刑人和醫生到來後,我的心情才平穩了些。距絞刑架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一排椅子,我們就座了,彼此都沉默不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外面的雷聲還在轟響,儘管室內燈光明亮,但怪異的氣氛仍然讓我們感到壓抑,行刑前的每時每刻都很難熬。

我看了看錶,還差五分鐘到五點,我向門口的獄警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將去提死囚。大約過了三分多鐘,行刑室的門重新打開,格蘭傑和霍洛韋爾帶著蒂斯戴爾進來了。

格蘭傑穿著黑色的劊子手長衣,霍洛韋爾穿著深藍色的咔嘰布獄警服並戴著尖帽,夾在他們中間的蒂斯戴爾則是一身灰色的囚衣和黑色的頭罩,他們三人慢慢地向絞刑架走去,帶著一股陰森之氣,這時,行刑室內靜極了,空氣也彷彿凝固了,只有格蘭傑和霍洛韋爾的皮鞋踏在地板上傳出的「咯噔、咯噔」聲,蒂斯戴爾渾身癱軟,幾乎是被拖拉著一步一步向前挪,他沒有絲毫抵抗,只是在上台階時本能地掙扎了一下,但馬上就被格蘭傑和霍洛韋爾緊緊抓住了手臂,並把他架上了平台。霍洛韋爾命令他站到踏板上,他沒有動彈,後來還是霍洛韋爾自己把他架上去的,格蘭傑則把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並一點點收緊。

時針已指向五點,格蘭傑朝我看了一眼,我點頭示意可以開始。按照法律程序,在對死囚行刑前可以讓他留下遺言,於是,格蘭傑向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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