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們把他從攻擊機上拉下來的時候,哈米德並沒有完全失去知覺。他不知道當時的加速度究竟是多少,反正對他來說簡直難以忍受。他記得自己最後瞄了一眼中美,安詳而平靜。然後……他們把呱呱——或者說呱呱的屍體——帶走了。誰?有一個是人類,那個叫拉芙娜的女人;她處理了他手上的傷,血已經止住了。還有……還有呱啦啦,站起來四處走動。不,皮毛的圖案完全不同。想必那就是尖爪。他聽到了嘶嘶聲,聲音的主人似乎跟拉芙娜起了爭執。

天花板和牆上灑滿陽光,他的影子正四仰八叉地映在天花板上。前幾個小時里,他暈頭暈腦,還以為那是另一個囚犯呢。牆上沒有一絲縫隙,不過能看到些污點和劃痕,好像有人在裡邊使用過重型設備。他覺得頂上有扇門,但記得不是很清楚:反正現在那兒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這房間像個空蕩蕩的卧室,什麼傢具都沒有,透過地板,他還能看見船外的星星——這一點可不像普通牢房。裡邊沒有廁所,就算有,在五個G的加速度下也發揮不了作用。空氣里充滿了他自己身上的臭味……看來房間是密封的。那透明的地板沒準兒只是一個程序製造的幻覺。說不定拉一個開關,哈米德就會永遠消失。

呱啦啦死了,爸爸死了,拉里和蟲子可能也死了……哈米德沒受傷的那隻手往上抬了幾厘米,然後握緊拳頭。躺在這兒,他第一次有了一種想殺人的衝動。他反覆想著這事兒……這樣就沒時間害怕了。

「湯普森先生。」是拉芙娜。幾個鐘頭的憤怒之後,終於又聽見了敵人的聲音。哈米德驚得微微一跳,他趕緊控制住自己,「湯普森先生,十五秒後我們就會作自由落體運動。請別緊張。」

啊,突然客氣起來了。

這幾個小時他一直被壓在地上,連呼吸都像是在做運動,現在這股力道漸漸減弱了。從牆壁和天花板後邊傳來「砰砰」聲。有一瞬間,他驚慌失措,以為地板消失了,自己馬上就要掉出去。他扭動身子,結果一隻手摸到了堅實的地面……接著,他慢慢朝自己的對面——剛才的天花板飄了過去。一扇門開了。他穿過門,進入一間大廳。牆上布滿樣式複雜的溝槽和突出物,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往前走十五米有一個洗手間,」不知從哪兒傳來拉芙娜的聲音,「那兒有些乾淨衣服,你應該能穿。等你換好衣服……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得談談。」

你他媽算是說對了。哈米德挺了挺肩膀,別彆扭扭地朝洗手間走去。

她不像是個殺人犯。她臉上的表情是惱怒——還是緊張?她似乎很久沒有休息過了。看上去像個不停抗爭、卻又早已放棄了希望的人。

哈米德慢慢飄進拉芙娜所在的房間,試著迅速搞清眼前的情況。這是會議室還是艦橋?反正屋子很大,但天花板卻很低。零重力情況下,在這間屋裡行走並不困難:輕輕從地板彈到屋頂再彈回來就行了。四面的牆壁圍成一個圓弧,大部分地方都是透明的;牆外是星星和夜空。

拉芙娜原本站在一盞燈下面,現在她往後退了一步,使自己不再處於燈光的直接照耀下。她用腳鉤住地板里的什麼東西,固定住身子,接著揮手示意哈米德站到一張桌子的另一頭。現在他們相距兩米,在零G的房間里,兩人的身體都稍稍彎曲。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比視頻電話里看起來更高些,體重應該跟他相當。其他部分和哈米德記憶中的她沒什麼不同,只是看上去非常疲憊。她的目光從他身上掠過,又轉到別的地方去了。「你好,湯普森先生。你可以輕輕碰一下地板,它能幫你停在地上。」

哈米德沒採納她的建議。他緊緊抓住桌沿,雙腳使勁抵著地板。這樣一來,如果待會兒需要迅速移動,他就有了支撐點。「呱啦啦在哪兒?」他聲音嘶啞,雖然是在詢問,語調里卻透著絕望。

「你的寵物死了。」

「死」字前有一個很短的停頓。她撒謊的本事一點兒也沒長進。他把滿腔憤怒咽了回去。如果呱呱還活著,除了復仇之外,他還有別的事情可做。他面無表情地「噢」了一聲。

「無論如何,我們準備把你安全地送回家。」她對著周圍的星空做了個手勢,「剛才那六個G的加速度是為了避免跟羅斯林馬爾人發生不必要的衝突。我們還會繼續向外滑行一段,甚至可能用吸氣式衝壓推進器飛一段時間。但尖爪先生會用一架攻擊機帶你回中美。你們也許可以在大陸西部降落,找個沒人的地方,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她的語氣很冷淡,哈米德注意到她從沒長時間直視過他的眼睛;比如現在,她只看著他的半邊臉。哈米德想起昨晚的電話,那時她似乎也故意不看他的視頻。從近處看,她跟電話里一樣迷人——不,應該說更迷人了。他多想看她笑一次啊。而且還有點兒不安:自己竟會被一個陌生的殺人犯迷得暈頭轉向。

如果她……「如果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我會考慮的。為什麼你們要殺了呱呱?為什麼你們要殺了我父親?」

拉芙娜的眼睛一眯:「那個骯髒的騙子?他太詭計多端了,沒那麼容易死。我們到農場的時候他已經跑了。恐怕這次行動里我們並沒有殺人——羅斯林馬爾的駁船也還能正常工作。」她嘆了口氣,「我們都很幸運。你不知道這幾天尖爪都成了什麼樣子……昨晚他給你打了電話。」

哈米德無動於衷地點點頭。

「那時候,他的脾氣還算好的——我準備接手飛船時,他甚至想殺了我。再有一天,他就死定了——你的星球很可能也得陪葬。」

他想起了蟲子關於爪族的理論。現在呱呱落到那傢伙手裡了……「這麼說尖爪已經滿意了?」

拉芙娜沒發現他的聲音在顫抖,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現在他很茫然,但已經沒有危險了。可憐的傢伙,組合是很困難的,可能需要好幾個星期……但他會調節好的,很可能比從前任何時候更好。」

天曉得這是什麼意思。

她輕輕一推,從桌邊退開,接著用一隻手撐住低低的天花板,停了下來。看來這次會見結束了。「別擔心,等他稍稍恢複後就會帶你回家,用不了多久。現在我帶你去看看你的——」

「別催他嘛,拉芙。他有什麼理由要回中美呢?」說話的是個好聽的男高音,像人類的聲音,不過稍微有點兒含糊。

拉芙娜從天花板上往下一跳:「我以為你不會插手這件事!這孩子當然要回去,那是他的家,他該待的地方。」

「是嗎?」那個聲音笑了。他聽上去像個高興的——興高采烈的——醉漢。「你在那兒的名聲已經糟透了,你知道嗎?」

「呃?」

「沒錯。旅行團帶來的一整船常溫聚變器都被你熔掉了。當然,這件事上,那兩個聯邦警察也幫了點兒忙,不過大家都很樂於忽視這一點。更糟糕的是,大部分反重力材料也沒了。啊哈哈,飛啊,飛啊,飛走了。除非能從外頭再運一船來,你們永遠不會有反重——」

「閉嘴!」拉芙娜的喝斥蓋過了那個快活的聲音,「反重力材料不過是些廉價的小把戲罷了。那麼精密的東西,在爬行界運轉不了多長時間。五年以後它們就沒用了。」

「當然,當然。這事兒我明白,你也明白。可是,哈米德,中美的人和遊客都認為是你壞了事。傻瓜才會在這種情況下回去呢。」

拉芙娜喊了些什麼,哈米德從沒聽過這種語言。

「說英語,拉芙,英語。我希望他弄清現在的情況。」

「他必須回去!」拉芙娜聽上去憤怒極了,幾乎有些狂暴,「我們說好的!」

「我知道,拉芙。」聲音里那種過剩的歡樂比剛才少了些,變得充滿同情,「我覺得很抱歉。但那時的我跟現在不同,現在我腦子更清楚了……嘿,我馬上就下來,好嗎?」

她閉上雙眼。在零G的地方,想摔一跤還是很有難度的;不過拉芙娜差點兒就做到了。她趕緊放鬆手臂和肩膀,身體又慢慢從地板浮了上去。只聽她輕聲道:「哦,天啊。」

外邊的大廳里,有人在吹口哨。那是六個月前在瑪蓋特很流行的一支曲子。牆上出現了一個影子,接著是……呱呱?哈米德搖搖擺擺地移動起來,雙臂在空中亂舞,想找個支撐的東西。他穩住身子,湊近看了看。

不,不是呱呱。它們肯定屬於同一個種族,但這隻身上的黑白條紋和呱呱的完全不同。它的一隻眼睛周圍有一大圈黑毛,另一隻周圍則是一大圈白毛,看上去挺可笑的。不過哈米德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終於見到尖爪先生了。

人類和外星人對視了好一會兒。他的體型比呱呱小些,脖子上還圍著條橘紅色的方格圍巾。他的爪子似乎並不比呱呱的更靈活……但哈米德毫不懷疑這雙眼睛裡帶著智慧。尖爪先生飄到天花板上,爪子靈巧地一揮,停住了。現在,空氣中有些微弱的聲音,有吱吱聲,有類似鳥叫的啁啾聲,輕得幾乎聽不見。不過,如果距離近些,應該還能聽到那種嘶嘶的聲音。

爪先生看著他,愉快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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