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哈米德的公寓在大學的南邊,還挺寬敞:這兒緊挨著星球上最古老的大學,距星球的首府也不過幾公里。相形之下,租金算是便宜得驚人。打開後門,眼前就是好幾公里無人居住的森林。那片地方大概很久都不會開發——往南走二十公里就是當初降落的地方,要是遇上暴風雨,沒準兒會吹過來些燙手的東西。其實,那兒的輻射也許還不到自然環境下最高值的百分之五十。但既然整整一個星球都空著,為什麼非得擠在降落點附近呢?

哈米德把自行車放在停車場的前排,然後靜靜地繞著大樓走了一圈。樓上亮著燈,樓下照常停放著其他住戶的摩托車。好像有人站在那後頭。啊,是個萬聖節的稻草人。

他和呱呱開始朝自己住的方向走去。已經過了黃昏時分,兩個月亮都不在天上。哈米德的指尖早凍得麻木了。他把手插進衣兜里,停下來往上望。旅行團的駁船停在空間軌道上,跟中美保持同步,看上去像南方天空上的一串光斑。差不多頭頂正上方懸著一團陰影,紋絲不動,所以肯定不是云:想必就是拉里承諾的保護了。

「我餓了。」

「再等一分鐘,咱們馬上就進去。」

「好吧。」呱呱乖巧地靠著哈米德的腿,發出嗡嗡的聲音。它現在看上去胖乎乎的,其實只是因為它的毛蓬蓬鬆鬆的。對呱呱來說,這種天氣大概是最舒服的。他的目光掃過滿天的星星。上帝,曾經有多少個鐘頭,我就像這樣站著,一心想弄明白這些星星都意味著什麼。還有一個小時,大方塊星座就要從空中消失了。那個星座里亮度第五的恆星就是羅斯林馬爾的太陽.在羅斯林馬爾,還有那後頭,超光速飛行是可能的——儘管在長達二十一個世紀里,它只是一顆跟地球老家差不多的普通行星。如果中美的位置離銀河系的中心再遠十光年,哈米德就會生活在廣袤的飛躍界了。

對爬行界里存在的各個文明,就連飛躍界的人也只知道個大概。巨型飛船、吸氣式衝壓推進器 ,所有這些都一次又一次被反覆發明出來;那些文明會向外殖民,會獲得知識,可這些知識通常都會失落在爬行界無盡的死寂中。在爬行界,沒有任何東西能作超光速運動,那些爬行界深處的文明會以什麼理論解釋這一現象?(沒準他們也觀察到過遙遠地方的超光速事件。)在爬行界,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造領域,與人類相當的智慧就是最高的智力形式。對這種事,他們又會發明出什麼樣的理論?那些生活在爬行界深處的人,他們很容易說服自己,認為自己處於造物的頂端;也許他們才是最快樂的人吧。要是中美再靠里一百光年,哈米德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他會滿足於愛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文明。

哈米德順著銀河看向東邊的地平線。那兒的光芒並不比上頭強,但他了解自己頭上的星空。他知道那就是銀河系的中心。他無力地笑了笑。在地球二十世紀的科幻小說里,那些星雲被想像成古老的種族所居住的地方,住在那裡的都是神一樣的生物……但遊客們把那兒稱作「深淵」。零意識深淵。那兒不僅不能實現超光速飛行,連科學也不可能存在——這是他們的猜測,但無法確定。最快的往返式探測器也需要大概一萬年才能飛到深淵的邊緣。這類探險十分稀少,不過記錄在案的倒也不是沒有。

哈米德哆嗦了一下。他低頭看看地上,四隻貓正靜靜地坐在草坪後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呱呱。「今晚不行,呱呱。」說完,哈米德領著呱呱進了屋。

屋裡和平常一樣,亂得一團糟。他替呱呱做好晚餐,又為自己熱了點湯。

「呸。這東西的味道簡直像大糞!」呱呱一屁股坐下,發出噁心的聲音。很少有人像哈米德·湯普森這樣,時常有機會重溫自己童年時不愉快的經歷。小時候吃飯時,他曾對母親說過這話,一字不差。媽媽真該朝他喉嚨里塞上只臭襪子。

他瞅了一眼呱呱的雞肉,說:「咱們買不起更好的了,呱呱。」為了當導遊,他已經把全部積蓄花了個底朝天。人人都覺得,能為遊客工作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因此誰也沒想到要付給導遊酬勞。

「呸。」它總算開始一點點兒地吃起來。

哈姆看著它吃東西,突然意識到有一個問題已經解決了。如果拉芙娜&尖爪不肯把他當作呱呱的「訓獸師」一起帶走,那就讓這個來自上界的傢伙自個兒回飛躍界去吧。不僅如此,他還要讓蟲子提供更確實的證據——他自己也會通過安塞波直接聯繫羅斯林馬爾。總之,必須確保拉芙娜&尖爪會履行承諾。跟拉里的那番談話讓他的所有恐懼全都浮出水面——正是由於同樣的恐懼,有些人才要求完全把旅行團拒之門外。誰知道跟隨旅行團離開的那些人現在都怎麼樣了?中美對飛躍界的了解幾乎全部來自乘二十多艘駁船前來的不到一千個外來者。來自本界區之外的怪人。要不是有五個人又回來了,中美的人根本無法證實遊客們所說的任何話。至於那五個人,這麼說吧,海珊·湯普森像個謎,即使對哈米德來說也同樣如此:表面上心地善良,其實卻是個不講道德,惟利是圖的傢伙。懶蟲拉里也是個謎,不過是個令人愉快的迷,總說對別人的話要三思。只在一件事上,他們五個人的話是一致的:宇宙非常廣闊,飛躍界有上百萬個文明世界,好幾千個跨恆星的帝國。在這麼大的空間里,並不存在統一的法律和秩序。相互合作和利己主義都很常見,但是……噩夢也四處潛伏著。

那麼,如果拉芙娜&尖爪拒絕了他的要求,或者拿不出可靠的保證,他該怎麼辦?哈米德走進卧室,調出新聞,把自己淹沒在一片色彩與動作中。中美是個美麗的地方,絕大部分土地尚未開發。這次的旅行團帶來了反重力材料和常溫聚變器,有了這些東西,中美的日子會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有意思……再過二三十年,還會有別的旅行團上這兒來。如果他和呱呱還是不滿足本星球——至少他有幾十年時間可以做好準備。拉里·藤山就是在四十歲那年才出去的。

哈米德嘆了口氣,幾天里第一次高興起來。

剛看完新聞,電話就響了。電話來源蹦蹦跳跳地出現在顯示器上,一個大大的紅色單詞:拉芙娜。哈米德費力地咽了口唾沫。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四下瞅瞅,找個稍微整潔點兒的角落,把電話的接收器轉到那個方向。他到那兒坐下,接通電話。

拉芙娜是人類。還是個女人。「請找哈米德·湯普森。」

「我、我就是。」該死的,別結巴。

幾秒鐘時間裡,對方毫無反應。接著,她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不是友好的笑,更像是在譏笑他的緊張。「我打電話來是為了跟你談談那隻動物。你叫它呱啦啦的那個。你已經知道我們的出價了,現在我準備再次提高價碼。」她說話的時候,呱呱走進房間,並且穿過了電話攝像頭覆蓋的區域。奇怪的是,拉頭娜連眼睛也沒眨,就像沒看見呱呱似的。可屏幕旁的「視頻傳輸」指示燈明明亮著。呱呱開始哼哼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這時,她才有了反應,看上去吃驚地微微一跳。

「你出什麼價?」

又有半秒鐘的延遲。拉芙娜&尖爪今晚肯定不在朱庇特,他們已經靠近了,不過應該還沒到中美。「我們有些儀器,能跟……飛躍界的一個世界實現超光速通訊。想想這意味著什麼。有了這個,如果你決定留在中美,你會成為整個星球最富有的人;如果你決定出去,把它留給中美,你會幫助你的世界向前邁進一大步。」

哈米德發現自己腦子轉得飛快,除了在拉里的口試上,他的反應從沒這麼快過。他發現了不少線索。拉芙娜的英文比大多數遊客更流利,但她的發音真是糟透了。非常人性化,但確實很糟糕:她的重音很奇怪,簡直讓人聽不明白;再有,她的讀音也不準,把「世界」念成了「四界」,把「整個」念成了「怎個」。

同時,他必須仔細分析她所說的話,然後想出合適的回答。哈米德暗暗感謝上帝,還好自己已經知道了安塞波的事。「你的出價很慷慨,拉芙娜女士。儘管如此,我還是堅持我最初的要求。我必須陪著我的寵物。只有我才能照顧好它。」他把頭一揚,「有個隨叫隨到的專家難道不好嗎?」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拉關娜的臉色陰沉下去。是憤怒嗎?好像他們之間有什麼私人恩怨似的。但等他說完,她臉上出現了一個差不多算是友好的笑容。「當然,這也在協議範圍之內。剛開始我們沒有意識到這對你有多重要。」

上帝。我撒謊的本事也比這高明得多!這個拉芙娜大概一帆風順慣了,很少有機會練習當面撒謊;要不就是情緒極端不穩定。誰知道究竟是哪一個。「還有,因為我們所處的地位懸殊,我還要跟羅斯林馬爾的蟲子商量商量,讓他為我們的協議提供一個可靠的擔保。」

她那張偽裝得很不成功的面具徹底崩潰了。「這太可笑了。」她看了看鏡頭之外的什麼東西,「羅斯林馬爾人對我們根本一無所知……我會試著滿足你的要求。不過你聽好了,哈米德·湯普森:比起尖爪先生來,我算是好脾氣的,而且比較……呃,人道。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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