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以中美這個星球的標準,安·阿伯小城已經配得上古老二字。當然,星球上還有更古老的建築:著陸點附近至今還保留著一部分瑪蓋特舊城。學校有時會組織學生上那兒參觀,每次時間都不長,因為那些簡陋的屋子至今還帶有輕微的放射性。而且,即使是在今天的首都,人們也還能找到一些當初的建築。不過,坐落在安·阿伯城的大學已經繁榮了整整一百九十年,學校的大部分建築比最初修建的那些房屋晚不了多少。

有什麼事兒不對勁,不過看來跟哈米德的問題無關。他們走在城裡,看見兩架警用直升機從瑪蓋特飛來,在大學上空盤旋。哈米德發現自己平時最喜歡的幾條捷徑都被學校的巡邏隊堵死了。肯定是跟遊客有關的事,看來他只能從正門進去,還得經過教學樓。呸。已經十年了,可他還是厭惡那個地方,它讓哈米德回憶起自己被當成神童的那些日子。父母強迫他學習數學,而他根本沒那個頭腦。他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想要的那種孩子;可在他終於說服他們相信這點之前,家裡總是充滿怒氣與淚水。

他倆沿著大學的外牆往外走。牆體上有些支撐物,造型很優美;常春藤順著石牆爬到了道旁的樹上,可哈米德對這些全都視而不見。這一切對他而言都再熟悉不過了……惟一不同尋常的就是那些警車。學生們東一堆西一群地站在一起,望著那些聯邦警察,但空氣中嗅不到騷動的味道,看上去他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再說,以往聯邦警察也從沒幹涉過大學的事務。

「保持安靜,聽見了嗎?」哈米德低聲說。

「當然。當然。」呱呱把脖子縮起來,裝出一副小乖狗的樣子。有段時間,他倆在校園裡可謂臭名昭著,但那年夏天他就退了學,而且今天大家都在關心別的事兒,所以他們順順噹噹地走進大門,沒引起任何學生或者警察的注意。

拉里那間可憐的老鼠洞在「道德樓」里。走到樓前時,他才真正大吃一驚。道德樓年代久遠,看上去破破爛爛,卻又還沒古老到足以被尊為文物的地步。當時人們嘗試著用磚來砌房子,這就是他們失敗的作品。磚體已經朽壞,能看到不少裂縫,倒是為藤藤蔓蔓和害蟲們提供了活動場所。現在,這玩意兒全然看不出是住人的房子,更像是一垛泛紅的碎石墩。這是學校行政部門安置那些最惹人討厭的終身教員的地方之一,就是大家所說的「被遺忘的角落」的一部分……不過今天卻有點兒名不副實。今天,樓前停著長長的兩串警車,入口處甚至還有荷槍實彈的警衛!

哈米德走上台階。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會兒,懶蟲拉里恐怕會是整個星球上最難見到的教授。不過也不是全無希望:哈米德為遊客們當導遊,因此跟其中一些安全人員早混熟了。

「你有什麼事,先生?」可惜,這人他不認識。

「我來見我的指導教師……藤山教授。」拉里從沒當過他的指導教師,但現在他不是正尋求拉里的指導嗎?

「噢。」那個警察啪的一聲打開喉嚨上的麥克風。談話內容哈米德沒聽清多少,只知道那個警察提到了「那個黑白相間的外星生物」。在過去二十年中,除非你住在地洞里,否則不可能對呱啦啦一無所知。

過了一分鐘,一個年齡大些的警官走了出來。「抱歉,小夥子,這星期藤山教授不見任何學生。官方事務。」

不知從哪兒傳出一支葬禮上的哀樂。哈米德踢了踢呱呱的前爪;音樂戛然而止。「我不是為了學校的事,夫人。」他突然來了靈感:幹嗎不告訴她點兒實話呢?「是關於遊客和我的呱啦啦的。」

那位警官嘆了口氣,「我就擔心你會提到這個。好吧,跟我來。」他們走進黑洞洞的走廊,呱啦啦發出得意的笑聲。總有一天,呱呱的這套小把戲會惹到什麼惹不得的傢伙,然後給人家打得屁滾尿流,不過看來不會是今天。

他們下到地下二層。只有吸音瓷磚里的熒光燈照明,光線更暗了。時不時的,他們腳下的木樓梯還會往下陷。樓里空蕩蕩的,平時門前排隊等候的學生們都不見了,但哈米德知道警察並沒有把教員也趕出去:一間辦公室里傳來響亮的呼嚕聲。「被遺忘的角落」——特別是道德樓——稀奇古怪,這兒的教員們有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意味著最無能的人和最出色的人都在這些小房間里。

拉里的辦公室在一段長長的走廊的盡頭,其實該稱之為半個地下室。兩個警察一左一右守在門邊,其餘沒有任何變化。牆上有一個黃銅名牌:L·勞倫斯·藤山教授,天人理論研究系。名牌旁邊耀武揚威地寫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辦公時間。門中央是張印有一隻小豬的圖片,旁邊還附有說明:「如果一個學生假裝需要幫助,那就假裝給他幫助。」

他們走到門邊,警官往旁邊一站:哈姆得自己想辦法進去。他飛快地敲了敲門,門裡傳來腳步聲,接著門開了條小縫,拉里問:「暗號是什麼?」

「藤山教授,我得跟你談談——」

「答錯了!」拉里啪一聲關上門。

警官把手搭在哈姆肩上,安慰道:「真遺憾,小夥子。要知道,比你大牌得多的主兒也吃過他的閉門羹。」

哈米德甩開她的手。他腳下黑白相間的傢伙發出陣陣警報聲。哈姆抬高嗓門蓋過噪音:「等等,我是哈米德·湯普森!你天人201班的學生。」

門又開了。拉里走出來,他瞟了一眼警察,又看看呱啦啦,道:「你怎麼不早說?進來吧。」哈米德和呱呱趕緊從他身邊擠進門去,拉里沖警官純潔無邪地笑了笑:「別擔心,蘇西,是公事。」

藤山的辦公室又長又窄,屋子裡還堆著長長兩排儀器,這麼一來,剩下的空間大概只有一條過道那麼寬。拉里的學生們(有膽量下到這個地洞里來的那些學生們)有一個猜想:要是拉里生活在舊地球,他沒準能在信息存儲器里安家。架子上的垃圾少說有好幾噸,還有不少小部件伸到了過道里。考古學是拉里的專長之一,所以這地方簡直像個博物館——說不定真是個博物館。大部分機械都靜悄悄的,但時不時也有滴答作響或者發光發熱的。這堆東西里有魯布·戈德堡 式的搞笑發明,早期殖民地的模型……還有寫東西是從界區外搞來的。暖管和水管幾乎把天花板遮了個嚴嚴實實。每次到這地方來,哈米德都會聯想到潛水艇的船艙。

拉里的辦公桌放在屋子最裡頭。桌上的廢銅爛鐵堆得老高,其中包括一個平板顯示器和一尊美麗的深黑色雕塑。在天人課上,拉里向他們介紹過他的收藏品管理理論:晚進早出,每年買一張乾淨的床單,在上面註明日期,然後把它鋪在前一年那層雜物上頭。大多數人都以為這不過是懶蟲拉里的另一個玩笑罷了。可哈米德卻發現,桌上那堆垃圾下頭真的露出了床單一角。

檯燈在桌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一眼看去,拉里周圍的牆似乎在朝他傾斜。牆上貼滿了海報。拉里之所以被安置在這個洞里,那些海報也盡過一點力:這玩意兒對任何腦子沒毛病的社會成員都是一種冒犯。一堆……什麼東西……被扔在為來客準備的椅子上。拉里大手一揮,它們便全體轉移到了地板上;然後他示意哈姆在那張椅子上坐下。

拉里也在自己的書桌後坐下:「我當然記得你,天人課嘛。不過提那幹嗎?你不是呱啦啦的主人,海珊·湯普森的兒子嗎?」

我可不是什麼海珊·湯普森的兒子!「抱歉,剛才沒想到那麼多。我今天來是為了呱啦啦的事。希望你能給我些建議。」

「啊!」藤山露出他有名的大嘴蝌蚪式笑容,看上去既天真無邪又陰險狡猾,「那你可來對地方了。要說建議,我這兒可多著呢。對了,我聽說你退學去了旅遊局?」

哈米德聳聳肩,盡量不顯出為自己辯護的神情:「唔,沒錯。因為當時我已經是高年級學生了,而且我對美國思想與文學的了解比大多數畢業生還多……再說,旅行團再待半年就走,誰知道下一個旅行團什麼時候能來?凡是我們有的,他們又可能感興趣的東西,我們都帶他們去看了。說實話,就連咱們沒有的,也擺出個樣子,讓他們看了。要想碰上下個旅行團,恐怕還得等上一百年。」

「嗯,嗯。」

「無論如何,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還認識幾乎半數遊客。可是……」

整個中美星有一千萬人口,其中至少十分之一都做著飛到界區之外的美夢;在這十分之一裡頭,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會不惜一切代價離開爬行界,進入一個橫跨上千個世界的文明。十年前,中美就得知了現在這個旅行團即將降臨這個世界的消息。哈米德從那時起就開始作準備,希望能憑一技之長弄到去外頭的資格。十年,等於他哈米德的半輩子,等於他擺脫數學之後的全部時間。

還有無數人像他一樣賣命。過去十年,星球上每一個美國思想與文學系都快給擠爆了。幕後的勾當還遠遠不止這些。政府和一些大公司各有各的秘密方案,而普通人一直被蒙在鼓裡。還有幾打人甘冒大風險,把寶押在一般認為外頭的人不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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