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個夢。
峰頂的夢。
峰頂暴露在空無一物的高空中。
覆雪的白色峰頂,在藍天里任憑風吹。
又是這個夢啊——
深町誠如此心想。
之前經常做的夢。
不,略有不同。
若是之前常做的夢,應該有個朝峰頂往上爬的男人。夢境中,自己凝視著那個男人的背影。然而,現在做的夢中,沒有半個人。
就只有峰頂。
純白的雪覆蓋著綿延至峰頂的稜線。
那片雪上留著足跡。
一面鏟開新雪開路,一面邁向峰頂的足跡。
那道足跡在宛如刀刃般銳利的稜線旁邊,朝峰頂綿延。
而且——
足跡在那座峰頂中斷了。
沒有下山。
並沒有從峰頂順著自己留下的足跡下山。
只有一個人的足跡前往峰頂,然後在那裡消失。看起來簡直像是留下那道足跡的人踏上峰頂之後,直接一腳踏上高空的風中,朝藍天爬了上去似地。
只有白色峰頂暴露在風中。
總覺得像是非常哀戚、非常寂寥的風景,又像是那裡沒有留下任何感情、沒有生命的風景。
留下這道足跡的人,去了哪裡呢?
那片風景中沒有留下任何答案。
那裡只有峰頂和足跡。
在那裡任憑風吹。
深町注視著那片風景好長一段時間。
那座山頂和藍天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經常看到的畫面。
浮現木紋、色澤黯淡的天花板——
什麼時候醒來的呢?
什麼時候睜開眼睛的呢?
不知不覺間,深町從夢境中醒來,依然仰躺在自己的棉被中,抬頭看著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三坪大的房間——用來當寢室用的公寓房間。
陽光照在拉上的窗帘上,色調稱不上是陰暗或明亮的光線,充滿了整間房間。
深町心想,原來是今天啊。
今天晚上有餐會。
去年五月,睽違已久的同爬聖母峰的夥伴,要在新宿見面。
五月的陽光宛如刀子,從窗帘縫隙間穿射進來,從榻榻米延伸到棉被上。
已經一年了啊——深町在心中喃喃自語。
時間過得真快。
一年的時間如此輕易就過去了嗎?
放棄登頂聖母峰是在五月,在加德滿都遇見羽生丈二是在六月。
追隨單獨挑戰聖母峰的羽生,攀上西南壁是在十二月——從那之後,過了五個多月。就快要半年了。
結果——
羽生沒有回來。
他沒有回來。
深町回到基地營,和安伽林在那裡一起等羽生。
等了一天——
等了兩天——
等了三天——
等了四天——
等了五天——
等了六天。
不管怎麼想,羽生的糧食都已經吃光了。
回到基地營的第三天開始,難以置信地持續晴天。
第五天,安伽林和深町都開始認為,無論思考任何狀況,羽生都不可能還活著。
然而,「別再等了吧」這句話兩人都說不出口。
總覺得會發生奇蹟。
如果是羽生的話——
因為總覺得,如果是羽生的話,會現在馬上,或者明天突然從冰瀑下到這個基地營來。
那一天——十二月十八日,暴風雪之後,羽生前往攻頂的那一天早上,安伽林和羽生的通訊成了最後的對話。
「放晴了。」
羽生以無線電對講機如此告訴安伽林。
安伽林對深町說:羽生雖然很疲勞,呼吸急促,但是聲音並非有氣無力。
聲音中仍充滿活力,不像是在超過八千公尺的地方,以接近露宿的方式過了四晚的人所發出來的。
安伽林知道。在超過八千公尺的地方過一晚的人,聲音和說話方式會變成怎樣。人在那裡無論再有體力,呼吸都會加速,而且開始咳嗽。
相較之下,羽生的聲音仍然活力十足。
「糧食呢?」
安伽林問道。
「縮減用量,還有一天半左右。」
羽生回答。
「沒問題吧?」
「看來勉強還有爬上峰頂然後回來的量。」
「不能逞強唷!」
「我知道。」
「你要去嗎?」
「嗯。」
羽生點點頭。
「去峰頂——」
那就是羽生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要從黃帶直接攀登嗎?」
深町問安伽林。
「不,他只說要去峰頂——」
安伽林說:從此之後,我和羽生沒有以無線電對講機進行任何通訊。
安伽林之所以知道羽生直接攀登峰頂正下方岩壁,是因為深町回到基地營。
「我沒辦法去……」
深町對安伽林如此說道。
「我問羽生:到頭來,你要走傳統路線登頂嗎?如果我沒有說那種話——」
「沒那回事。」
聽見深町那麼說,安伽林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管你說什麼,或者不說什麼,羽生大概都會爬那面岩壁。那就是Bisālu sāp。」
深町和安伽林等了羽生七天,而在第八天下定決心從基地營下山。
這段期間內,有幾名健行者來到基地營,看到那裡搭著帳篷,於是回去了。深町和安伽林回到羅布奇的時候,到處有人在傳,似乎有人企圖無許可攻頂聖母峰。
那不用多久時間,就會傳進關防的人耳里。
既然有報告指出,有人無許可登山,關防的政府官員也不能坐視不理。回到加德滿都之前,政府官員出聲攔下他們。
接下來的事,深町不願再想起。
繁雜的對話。
在文件上簽名。
借口。
最後,深町要向尼泊爾政府支付一百萬日圓的登頂費。
當然,他沒有提出宮川的名字和出版社的名字。一切就當作是個人入山。
自己在加德滿都偶然遇見羽生,知道他要在冬天無氧挑戰聖母峰,自己為了拍照也加入了他的行列——
深町今後十年內,不得入境尼泊爾。
那就是為這次無許可攀登的行為付出的代價。
回國時,納拉達爾·拉佔德拉和安伽林來到加德滿都機場送行。
安伽林自己也得停業一陣子。
無法擔任外國人的嚮導。
然而,他能夠以挑夫的身分工作,而且停業的期間也是兩年。停業的期間內,如果有心的話,還是能以挑夫這個名目,從事和之前一樣的工作。
「你後悔嗎?」
安伽林在機場問深町。
「不會。」
深町說道。
「如果不去的話,我才會後悔吧。」
「我也是。」
安伽林說。
「安伽林和他女兒要在加德滿都找工作的時候,我隨時都會提供工作機會——」
納拉達爾·拉佔德拉最後握著深町的手說。
臨別之際,深町問安伽林:
「你覺得羽生攀越那面岩壁,站上峰頂了嗎?」
那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因為即使回不來,羽生賭上了自己的一輩子,是否確實達成世上有史以來第一項攀登壯舉,是一件重要的事,至於安伽林對此抱持何種意見,深町也非常感興趣。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那是不可能的攀登。
不管問世上任何人,大概都會得到「那是不可能的」這個答案。
然而,如果是羽生的話——
深町在那面冰壁上,親身感覺到羽生強而有力的肌肉起伏。看著羽生在冰壁上的身體動作。那副軀體、那種意志——羽生不可能沒踏上峰頂,然而,一想到那面峰頂正下方的岩壁,以及羽生在那之前,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點度過的幾天,就又會浮現羽生可能在那面岩壁途中精疲力盡了的想法。
儘管沒有精疲力盡,那面岩壁十分有可能拒絕羽生,導致羽生抓住的岩石崩落,一思及此,就會覺得那果然是不可能的。
安伽林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說:
「我直接親眼看過那面岩壁,很清楚那是多麼危險的岩壁。就我至今在山上的經歷來說,我不認為有人能爬上那面岩壁——」
說完,他注視著深町:
「但是,無論對手是怎樣的岩壁,我都無法想像羽生從那裡摔下來的身影。」
那就是安伽林的答案。
必須尊重那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