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町誠正在喝酒。
獨自一個人。
他轉動酒杯里的大冰塊,請酒保倒雙份威士忌。
Old Parr。
一家位於駿河台的飯店的酒吧櫃檯。
他在等瀨川加代子。
威士忌已經從酒杯中少了一半,流進了腹中。胃一帶好像點了火似地,暖烘烘的。
加倉和加代子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呢?
若交往指的是男女之間的關係,深町不很清楚,但如果是問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深町倒是說得出來。時間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介紹加代子和加倉典明認識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加倉當時在當文字記者。
只要有人委託案子,他當然什麼工作都接,就職務而言,他是戶外記者。使用新上市的帳篷或睡袋等戶外用品,把產品性能寫在雜誌上。或者採訪從都市搬到鄉鎮居住,在山區經營民宿的人。
深町認識加倉,是在十年前爬馬納斯盧峰時。
兩人第一次在工作上合作,是在一九八八年,兩人分別擔任攝影師和文字記者,一起替某雜誌製作「大日本釣魚名人」這個專欄將近一年的時間。
加倉在學生時代參加登山社,爬遍了日本有名岩場的傳統路線。
繼馬納斯盧峰之後,深町也和加倉一起爬過北阿爾卑斯山好幾次。
加倉爬起山來,不會逞強趕路,感覺很愉快。爬適合自己的山。進入山中,呼吸山林的空氣,踩在山裡的土壤上走路——加倉對於這行為,似乎樂在其中。登山的過程中,如果能夠踏上峰頂,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加倉不是為了登頂而爬山,對於第一個登頂這種記錄也沒有特別的野心。
他們也曾邀請加代子,三人一起從上高地進入穗高。
加倉為什麼會跟加代子開始交往呢?
深町不明白。
哎呀——
自己又在想著想了也沒用的事了。自己想要追究無可挽回的事。
想要責怪過去。
自己想問沒有答案的問題、走沒有出口的迷宮、玩沒有贏家的無聊遊戲——
威士忌苦澀地燒燙了胃的粘膜。
儘管有時間,也不該提早半小時來碰面的地方。
藉由追查羽生丈二的過去,能夠讓心思暫時遠離這個沒有意義的遊戲,但像這樣等加代子,又將精力用在沒有人會得到幸福的心理遊戲。
越克制自己不去想,越忍不住去想那件事。
自己對瀨川加代子這個女人,是否仍然懷有愛意呢?
唉——
看吧!
連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了。
喜歡是過去式。
而感到痛苦,是在自己疑神疑鬼,心魔開始住進心房的時候。
不知不覺間,加代子開始避免和自己見面。
原本一周見一次面,變成十天見一次面、半個月見一次面、一個月見一次面。久而久之,經常一個月也見不到面,即使見面,加代子也會找各種理由拒絕上床。
不能見面的理由是,因為工作繁忙。
那麼,什麼時候能見面呢?對於這個問題,加代子回以不知道。
「等工作變輕鬆,我再跟你聯絡。」
然而,深町左等右等,加代子都沒有和他聯絡。
打電話到她家,也是電話答錄機。
留了言,她也不會回電。
打電話到她公司,她也只是一句「我在忙」,馬上就掛斷電話。
深町在她說很忙的時期,打電話到她的公司,聽到別人說她準時下班回家了。
偶而見到面的時候,問她是不是喜歡上別的男人,她也老是回答:沒那回事。
深町問她:你說在工作的那一天,準時下班回家。你去哪裡了?
那一天在外面和畫插畫的川本先生討論。好像討論到半夜十二點多吧。討論結束之後,我們去喝了點酒。
可是你兩點還沒回家。
為什麼你會知道那種事?
我在你住的公寓前面等你。
你在監視我?
不是,我是在等你。
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
我不想被你那樣綁住。
我什麼時候綁住你了?
現在啊。
我沒有綁住你。
你想要綁住我。
……
加代子的心漸漸遠離自己。
明明喜歡加代子,她卻有別的男人。
深町說:既然你有喜歡的男人,就告訴我你有了別的男人。
如果是那樣,那也無妨。
讓我解脫。
我已經受夠了自我摧殘。
那種情形持續了半年以上,將近一年。
你有男人——我知道。即使不情願也猜得到。然而,既然如此,加代子為何不那麼說呢?
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般田地,一般如果有男人的話,應該都會說才對。
她為何不說呢?
那是因為——
深町終於想到了這裡。
之所以不能說,是因為加代子正在交往的對象,是不能告訴自己的人。
那樣的人,深町只想得到一人。
加倉典明——
是那個傢伙嗎?
是那個男人嗎?
可是——怎麼可能?
但那卻是事實。
深町如此心想,留意兩人的行蹤,發現加倉和加代子經常同時聯絡不上。
深町心想:我究竟在做什麼?打電話給加倉和加代子,對於兩人同時不在,心中開始抱持扭曲的愉悅之情。
和加倉見面時,會若無其事地把加代子的事當作話題刺探。
和加代子見面時,會若無其事地把加倉的事當作話題刺探。
觀察他們各自的反應,確信逐漸加深。
總有一天,我要逼得你們走投無路。我要把你們逼進死胡同,然後讓加代子親口說出我已經知道的事實。
多麼陰沉而冷漠的喜悅……
你們也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們隱瞞我知道的那件事。而我甚至替你們圓謊。
第一個無法忍受這個遊戲的是加倉。
「抱歉……」
加倉坦白了。
加倉說,我原本打算更早告訴你。
他還說,我們打算結婚。
深町絲毫沒有獲得解脫。
那麼不想和我結婚的加代子,為什麼會下定決心和加倉結婚呢?
好一陣子,連呼吸都令人痛苦。
心情混亂至極。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提起去爬聖母峰的事,於是我下定決心要去。
我想藉由爬聖母峰解救自己。
然而——
深町出發去爬聖母峰的半年前——加倉典明死於冬天的一之倉澤。
因為發生了雪崩。
深町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
渾身赤裸。
瀨川加代子一絲不掛地躺在深町的身旁。
深町和加代子都沒有動。
互不交談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十五分鐘以上。
飯店房內。
深町和加代子在樓下的酒吧碰面。
加代子晚了七、八分鐘才來。在酒吧喝了一小時半左右之後,深町邀加代子:
「我在這間飯店訂了房間……」
加代子默默點頭,不發一語地跟著他到房間。
淋浴之後,深町想和加代子親熱。
但是他辦不到。
因為深町失去了男性雄風。
於是,他仰躺在床上。
默默地瞪著天花板。
「別再這樣了吧……」
深町身旁發出聲音。
加代子語調僵硬地那麼說。
「別再這樣?」
「嗯。」
「這樣是指?」
深町問道。
他知道加代子在說什麼。
但是他明知故問。
「這種事情……」
加代子話音微弱。
她肯定是鼓起相當大的勇氣,才這麼說的。
「這種事情是指?」
深町明明也知道加代子的言下之意,卻又問了。
深町變得壞心眼。
「我的意思是,我們別再像這樣見面了——」
一陣沉默……
「為什麼?」
沉默之後,深町問。
「因為沒有人能得到幸福——」
「——」
「就算繼續這麼做,也沒有人能得到幸福。」
「——」
「不管是你,還是我——」
深町啞口無言。
他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