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丈二成為傳說中的登山者,在日本登山史留下足跡,是在一九七〇年——昭和四十五年。
當時,羽生二十六歲。
「契機是我們登山會的喜瑪拉雅山遠征。」
伊藤浩一郎說道。
那一年,青風登山會去遠征喜瑪拉雅山。
目標是安娜普娜的主峰。
海拔八、〇九一公尺。人類第一座踏在腳下的八千公尺高峰。
一九五〇年六月三日,法國隊的摩里斯·赫佐格和路易·拉賢納爾最先站上她的峰頂。
安娜普娜——在梵語中,是「富饒女神」的意思。
對於青風登山會而言,這是第一座喜瑪拉雅山,也是第一座八千公尺高峰,預定從高度相差三千公尺的南壁路線攻頂。
然而,羽生無法參加那趟遠征。
「因為那傢伙沒錢。」
伊藤說道。
海外遠征——表面上聽起來冠冕堂皇,實際上卻沒有大型贊助商。
向登山用品廠商借了羽絨外套、冰爪、帳篷,但登山用品廠商不會提供現金。速食食品廠商免費供給速食麵、乾燥蔬菜等,但也不提供現金。
大型報社願意當贊助商,但出資金額是總費用的五分之一,若無法登頂,出資金額將減少為預定的一半。
挪用營運登山會的經費作為遠征資金,儘管如此還是不夠。結果,大部分的費用由參加遠征的隊員自掏腰包。
前往遠征的隊員,每個人必須拿出一百萬日圓以上,換句話說,能夠參加遠征的只有籌得出那筆錢的人。
遠征為期約三個半月——包含行前準備,大約要花四個月。一面適應高度,一面集體移動一個月,抵達基地營後,從那裡開始登山。那段期間,因為要搬運大量糧食和登山用品,所以會僱用許多挑夫。總計將近一百人浩浩蕩蕩地移動。那筆費用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籌不出錢的人就沒辦法去。就算能籌出錢,如果不能請四個月的假,也無法參加遠征。
對於工作一換再換的羽生而言,請假沒有問題。但是,他沒有錢。
一九七〇年——一百萬這個金額,相當於將近半年的收入。
羽生籌不出那筆錢。
他跟所有認識的朋友借錢,到處向可能成為個人贊助者的登山用品店和鎮上的公司低頭懇求,卻連所需金額的三分之一都籌不到。
必須對這趟海外遠征死心時,羽生變得性情乖戾。
他借酒澆愁,在登山會的聚會上也對隊員無理取鬧。
「為什麼體力、技術都比我差的人能去,我卻不能去呢?」
他也向伊藤找碴。
「這趟遠征如果沒成功就沒意義了,不是嗎?這趟遠征對於我們登山會而言,絕對必須攻頂成功吧——?」
既然如此,與其那傢伙去,不如我去。
羽生舉出一個人的名字,如此主張。
令人傷腦筋的是,羽生不止因喪失理智而口不擇言,如同他所說的,他一心認定是如此。
隊員感到為難。
但——
從隊伍出發的十天前左右開始,羽生突然變得沉默寡言。
他不再喝酒,開始默默幫忙隊伍做行前準備。
隊伍出發的二月二十二號晚上——
羽生找同樣是青風登山會會員的井上真紀夫出來。
井上真紀夫和羽生一樣,擁有優於他人的攀岩技術,卻也因為籌不出錢,而放棄遠征。
他和羽生同年紀,但比羽生晚一年進入青風登山會。
「說穿了,就是錢啊。」
羽生當著井上的面,在居酒屋大吐苦水。
「只有有錢的人或借得到錢的人才能去爬喜瑪拉雅山。」
井上對此感到同意。
「我們至今把人生全賭在登山上。」
羽生的日常生活正如他所說。一年當中,超過兩百天都在山裡頭。這個天數在登山會中,無人能出其右。
入山天數比其他會員多的井上,頂多也只有一百二十天。
「為什麼一年入山不到五十天的人能去呢?」
把一切賭在爬山上的自己留下來,而只有在工作閑暇之餘偶而露面的人為什麼能去——?
羽生說出至今說過好幾次的話。
「不能默默無名。必須成名才行。如果有了名氣,就會有贊助商願意出錢。簡單來說,要成名就得做沒人做的事。」
這時,深町誠也採訪和羽生搭檔過的井上真紀夫。
得做沒人做的事。
羽生說完這句話的表情……
「忽然變成嚴肅到令人害怕的表情——」
井上對深町說。
於是,井上第一次從羽生口中聽到「鬼岩」這個名稱。
「喂!」
羽生瞪視井上。
他的表情並沒有醉。
「你要不要跟我去爬鬼岩?」
「鬼岩?」
「冬天的鬼岩。當我的繩友,一起去爬吧。」
「別鬧了。」
井上立即搖頭。
不可能辦得到。
「冬天去爬鬼岩,和自殺沒兩樣。」
鬼岩——「鬼見愁的岩壁」的縮寫,人們如此稱呼它。
位於谷川岳的一之倉澤、難關中的難關的岩壁,就是這座鬼岩。
巨大的岩壁——
冬天到處覆蓋著雪,形成接近垂直的冰壁。
從黑澤下方的路線到上方的圓壁,是一條約一千公尺多的漫長路線。這面岩壁比昭和四十二年(一九六七年)被人爬上的瀧澤第三岩壁要大上一圈,而且難度更高。
上方的雪可以說是——幾乎毫不間斷地掉落下來。特別是黑澤下方的路線,地質結構會自然引來發生於岩壁的雪崩,屬於雪崩頻繁的地帶。
就攀登對象來思考,它是個太過危險的地方。六發當中,有四發子彈留在彈匣,將槍口抵在太陽穴上,親手扣下扳機——危險程度比一般更高的俄羅斯輪盤。
去爬冬天的鬼岩,危險等級就跟玩這種賭博一樣。
至今為止,沒有人會認真考慮將它當作登山目標。
沿途中有幾塊懸岩,就連夏天都必須以人工攀登的方式,弔掛在半空中。
「我不要。」
井上直截了當地說。
「我不想死。」
然而——
「走吧。」
羽生說。
「我絕對不會放棄去爬喜瑪拉雅山。我的自尊心不容許我那麼做。」
羽生像個孩子般耍性子。
「你這傢伙!」
羽生說。
「你甘心嗎?有錢的人去爬喜瑪拉雅山,而有實力的我們卻被留下來。你能忍受這種事嗎?我們就去做比爬喜瑪拉雅山更不得了的事給他們看!井上,你有辦法在那些傢伙回來時,默默聽他們炫耀爬喜瑪拉雅山的事嗎——?」
井上回想當時的情景,接著對深町說:
「那傢伙絕對無法習慣自己的傷痛。我現在才明白這一點。和家人生離死別是如此,去不了喜瑪拉雅山也是如此,就連後來的大喬拉斯峰和聖母峰,他都絕對不會試著忘記傷痛——」
井上又說:
「那傢伙永遠記得傷痛。他好像認為忘記傷痛是一種錯。他不能原諒自己忘記傷痛。如果差點忘記,他就會用手指戳進傷口,把傷口拉大,好讓自己忘不掉。看在別人眼裡,大概有時候會覺得他像個任性的孩子,有時候覺得他很天真吧。總之,那傢伙的心裡只有爬山。其他像是工作、女人、家人、其他興趣,都不存在他心中。」
羽生在斷然拒絕的井上面前痛苦地扭動身體、落淚。
「你是為了什麼而活?」
羽生如此說著,痛斥井上。
「不是為了去爬山嗎?如果不去爬山,就跟死了一樣。如果待在這裡,活得像行屍走肉,不如去爬山死於雪崩還比較好——」
這簡直是歪理。
羽生活在絕對不會痊癒的傷痛中,像個孩子似地鬧彆扭。
井上當過好幾次羽生的繩友。就攀岩的巧妙手法、瞬間反應、技術而言,井上比任何人都信任羽生。然而,有時候羽生在岩場上展現的瘋狂舉動,卻令人不寒而慄。
有時候從底下看前頭的羽生,明明有更輕鬆的路線,但羽生卻會像是著了魔似地,不斷往困難的路線爬去。
不管從底下怎麼叫他,他也會當成耳邊風繼續爬。
「為什麼選那邊的路線?」
井上這麼一問,羽生一臉不高興地說:
「清楚知道能爬的路線,不是和在平地走路一樣嗎?既然這樣,乾脆不要攀岩,走一般的登山道就好了。」
「鬼岩對於那傢伙而言,也是那麼一回事。」
井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