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十二點五十分
海拔七千九百公尺
那是一顆拳頭大小的黑色石頭,上頭刻畫著美麗的橫紋。
它是三葉蟲的化石。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十足。我脫掉右手手套,試著以指尖觸碰它。手指宛如凍僵般沒有知覺,紋路的觸感沒有傳遞至大腦。
雖然沒有登上八、八四八公尺的峰頂,但這顆三葉蟲的化石是我的戰利品。
這莫非是,不,確實是在地球上最高處被人發現的化石。
我看了高度計一眼,指針指著兩萬五千九百英尺的地方,大約七千八百公尺。
對於以地質調查員之身分加入這趟遠征的人而言,比起登上聖母峰頂,或許得到這顆化石反而更有意義。
三葉蟲是在古生代的寒武紀時出現在這顆地球上,距今約五億九千萬至四億三千八百萬年前——從寒武紀繁衍至奧陶紀。
一段超乎人類想像的漫長時光——
原來這個地球上最高的地區,曾經是海底。
究竟是怎樣的力量,使海底隆起至這種蒼穹般的高度?
這種生物為什麼會在這種高度,埋在岩石中呢?除了三葉蟲之外,人們還在喜瑪拉雅山各地發現了鸚鵡螺等的化石。
到底是何種意志與力量,將一個生命搬運到這種高度?
我在手指凍僵前戴上手套,卸下登山背包,把三葉蟲化石收進去。
再度背起登山背包,頓時感到光是多放了三葉蟲化石,重量便增加不少。儘管如此,也好過那個派不上用場的氧氣瓶。
自從二月二十九日離開利物浦之後,已經過了三個多月。
我抬起目光,往聖母峰頂的方向望去。
高空覆蓋著濃厚的霧狀雲層,看不見峰頂,以及綿延至峰頂的東北稜線。
兩天前的晚上,第四營的溫度下降至零下三十度。現在,氣溫應該也差不了多少吧。
似乎在上方某處有雲層分開,到處有部分雲塊變得明亮。風勢微弱,僅不時有零星降雪。
如果稜線上方出太陽,就登山條件來說,刮這種程度的風並不算條件惡劣。若馬洛里 和厄文 按照預定行程,早上從第六營出發,到了這個時間,即使已經在攀登通往峰頂的最後一段路——最終山錐之壁——也不足為奇。
我開始緩步走在冰封的廣闊岩石斜坡上。
雖然氣喘吁吁,但我知道自己還有餘力。適應高度比想像中進行得更順利。不習慣的時候,也曾因為想吐和頭痛,而無法持續睡上十分鐘。
一想到此處氧氣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便覺得自己的身體可以說是非常適應這個嚴苛的環境。
就連第三次英國探險隊的隊長諾頓,無論他再怎麼努力,遇上這種高度也無法連續走十三步以上。每走一步,每跨出一腳,就必須喘好幾口氣,但如果採用那種方法,至少能夠連續進行相同的動作。
我三十五歲的年紀,或許格外適合在這種極限環境登山。若是如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那樣對體力充滿自信的爬法,在這種地方反而會招來危險。
如今糧食充足,總覺得甚至能夠獨自就這樣一路爬上聖母峰頂。
然而——
實際上,我知道自己辦不到。因為之前的三千英尺和接下來到峰頂的三千英尺,艱辛程度不可相提並論。縱然糧食再多,要一個人做到這一點,也簡直是天方夜譚。
哪怕只是一瞬間,若是腦海中浮現說不定辦得到這點的念頭,也許大腦已經因高山症而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因為從今天早上離開第五營之後,才上升了區區兩百公尺。
不過話說回來,這片無垠的岩石斜坡是怎麼回事?
儘管走遍歐洲阿爾卑斯山,也找不到此等規模的斜坡。自己宛如附著在這片巨大岩盤一部分上的小蟲,或者垃圾。
就算是猶如滄海一粟的小蟲,也能站上那座峰頂——
我感到忽然有股熱意從體內湧上心頭。
原來,自己心中仍存在如此豐沛的情感。我原本以為,那種情感早已因劇烈的運動和這高度帶來的影響而消磨殆盡。
一種令人痛苦又難過、無法言喻的情感——
原來如此——
我意識到存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那種心情。
我果然想以自己的雙腿,踏上那個地球上獨一無二的地方——世界最高峰的峰頂。
假如馬洛里指名我當他的夥伴,而不是厄文,或許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
我比厄文更適應這高度。馬洛里應該也知道這一點。但是,馬洛里沒有選擇我,而選擇了厄文,我則負責支援他們倆。
昨天,馬洛里的信經由挑夫之手,從第六營送到了人在第五營的我手上。我想起了那封信的內容。
親愛的歐戴爾:
把營區弄得那麼亂就走,我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因為我們要出發時,瓦斯爐滾下斜坡。我們想在天黑前撤退,所以希望你明天務必在那之前回到第四營。我們好像把指南針忘在帳篷里了,請你把它找出來。我們因為沒有指南針,所以待在這裡。我們在兩天內以九十氣壓來到這裡,所以打算以兩個氧氣瓶登頂。話雖如此,氧氣瓶對於登山很礙手礙腳。不過,天氣很理想。
馬洛里
根據信的內容,馬洛里到第六營,用了九十氣壓的氧氣。也就是說,馬洛里從第四營到第六營的兩天內,大約使用了四分之三個氧氣瓶的氧氣。
馬洛里相信氧氣的效果。
然而,我對氧氣的效果存疑。因為我試著使用過一次,但和不使用沒什麼兩樣。即使會稍微輕鬆些,但必須背負沉重的氧氣瓶,所以效果等於抵消了。背上背著多餘的東西,不會反而成為阻礙嗎?
馬洛里選擇厄文當夥伴的理由之一是,厄文擅長處理氧氣呼吸器這類器材。在這種高度,厄文肯定比任何人更能快速修理壞掉的氧氣呼吸器。
馬洛里既然決定使用氧氣,厄文自然是夥伴的不二人選。
全面提供協助,是我的職責。
接下來,我必須爬到第六營,檢查帳篷情況,觀察天候狀態,然後照信中指示,在天黑之前下山到第四營。
在馬洛里和厄文下撤時,如果時間足夠,他們應該會經過第六營,回到第五營。屆時如果我還待在第五營就糟了。因為帳篷只有一頂,而且很狹小,無法同時容納三個人。
總之,我必須趁天還亮時前往第六營。
我攀爬將近一百英尺的岩石,站在上面。
這時——
突然間,原本覆蓋頭頂的雲裂開一角,我能窺視到那一小角的天空。眼看著藍天漸漸擴大,聖母峰的峰頂展示她耀眼奪目的身影。
這簡直是奇蹟。
我忘了移動,凝視著那一幕恍如夢境的景象。
岩山與白雪形成的世界屋頂,從東北稜線綿延至主脊陵脈。
天空的一隅打開一扇窗,向殷切期盼一睹丰采的我展現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地方。
哦——我是多麼地幸運。
人的一生當中,總會有這樣的一瞬間。
接著,我看見了永生難忘的一幕景象。
我的視線停在稜線上某個岩石台階的積雪上。有個黑點在那片雪上移動。
是人。
有人爬在積雪的台階上。我看了半晌,接著從其下方出現了另一個黑點——人影,他跟在第一個人身後,在雪上向上爬。
是馬洛里和厄文。
距離太過遙遠,我分不清何者是馬洛里,何者是厄文,但除了他們之外,不可能有人在這個高度。
但是——
他們是否稍嫌慢了些?
我心中湧現這樣的疑問。
如果兩人按照預定行程在早上出發,這時應該到了更前方。這個時間,他們即使逼近峰頂,距離僅剩一步之遙,也不足為奇。
難道是出了什麼問題,導致他們延後出發嗎?
說不定是正要出發或登山途中,氧氣呼吸器沒有順利運作,或者連結呼吸器和氧氣瓶的氣瓶閥因雪而結凍了。很可能是花了時間在修理。看情況,兩人或其中一人也可能不靠氧氣瓶行動。
說不定是在攀爬途中,遇上了棘手的地方,花了不少時間才突破。
有幾塊接近山稜的岩石上積著剛下不久的雪。如果小岩石堆疊在傾斜的岩坡上,而小岩石上又積著新雪,將會是相當危險的對手。說不定是為了避開它而延誤了時間。
此外,也可能是這幾個原因都發生了。
不過話說回來,仍不改兩人大幅落後預定行程這個事實。
即使一路順遂,要爬上峰頂,並在天黑之前回來,大概也很勉強……
帶頭的黑影爬到雪上,接近大岩石台階,他的身影不久之後便出現在那塊岩石上。
第二個黑影尾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