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受命者

李陵抬起頭來,道:「拓拔,我心裡一直有一個疑問,我曾經冷落你那麼久,你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

李陵嘆了口氣,道:「我只怕,它恰恰是在北海最深處。」

李陵驚得幾乎跳了起來,道:「等等,你、你說什麼?武庚?那個商朝王子武庚?」

李陵目瞪口呆地看著衛律。

蘇武站起來,道:「少卿,謝謝你的酒食。」說完,拿起身旁地上的一根竹竿,一手從腰間抽出牧羊鞭,向遠處的羊群走去。

李陵道:「可這天下之大,你要我去哪裡找?」

衛律道:「你用了多長的繩子?」

蘇武搖頭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從想救我,變為想殺我,只因為你剛剛發現,拓拔居次有身孕了。你不想你的孩子生在一個異族主宰的世界裡。」

李陵一怔,又道:「只為存放簡牘,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宮的樣式?你表面上憎恨今上,其實心裡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得到那樣的一切吧?」

拓拔居次偏著頭看著李陵:「你們這些漢人,真是奇怪。」

李陵道:「我也是畫在圖上才看出來的。堅昆、丁零一帶所說的玄鳥,我沒標註上去,因為我無法畫出來。我想你也知道,這一帶都說玄鳥是只大鷹,而且有著『鋪天蓋地的翅膀』。」

衛律道:「十幾年?你知道他的童年嗎?蘇建把兒子身上每一絲生母的影子,都視若仇讎,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將從達烏那裡偷走的亡靈草熬製成湯藥逼兒子喝。『受命者』的異能再強大,在他幼年的時候,終究是柔弱的。藥物的長期克制,加上人為地打壓,使他長大後成了一個對母族的一切聞而卻步、對巫術之類深惡痛絕的怪人。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在有些方面極度無知。一條屢遭投石的野狗,見人彎腰就會逃竄;一匹常被鞭笞的烈馬,看到人提鞭就會發抖。生靈都有保護自己少受侵害的本能。如果那種卓越的異能只會使他受到傷害,他便會有意地遺忘它,甚至厭惡它。他不但遺忘了自己的異能,甚至連一個普通人的才幹也不敢充分展現。自幼動輒得咎的經歷,使他只有自甘平庸才能感到安全。我看過那些從長安傳過來的密報,心裡也多少有點後悔之前對他的那些刻薄嘲笑。我不過在蘇建手下受了一年多的罪,尚且感到壓抑,而他從幼時起,生活里就無處不在地籠罩了他父親的陰影。他父親是二千石高官,可他連一個保護他的親友都找不到。他無處可逃,這種可怕的日子要忍受到他父親過世為止。曾有一次蘇建發怒幾乎要提劍殺了他,起因不過是他出於好奇買了一個胡人用的鹿形配飾,要不是幾個門客極力勸阻,他只怕連命都沒了。真不知道這幾十年的日子他是怎麼過來的。他那次因為張勝的事拔刀自盡,作出了此生最激烈的舉動。現在回想起來,那到底是單純地為了義不受辱,還是為長期的壓抑找到了一個最合於正義的宣洩理由?不過,那一刀恰巧使他在排除淤血的同時疏散了亡靈草的毒性,而瀕死的狀態激發了一些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東西。他蘇醒時,迷迷糊糊用胡語喊了聲『母親』。那是潛藏在他心裡幾十年的記憶!從醒過來後,他變得沉默了,他的目光也變得越來越深邃。我派去服侍他的胡人僕役,不管是哪個部族的,不管說的是什麼語言,他都聽得懂,能配合那人換藥、進食、更衣。僕役告訴我,有時他好像知道他們下一步想要做什麼,不等開口,他就會做好準備。他看人的眼神,就像能看穿你,看到骨髓深處去。療傷期間,我去找過他談了好幾回,我直接把我所知道的關於玄鳥族、關於『受命者』的一切都坦率地告訴他,我明確對他說,他就是『受命者』!如果說我過去還不辨玄黃,在他死而復生的奇蹟發生之後,就再無疑問了。但他從未承認。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拒絕一件對他明顯有益的事?我和他推心置腹地談過,我懇求過他,盤問過他,甚至拿劍架在他脖子上威脅過他,軟的硬的都用過了,他始終不為所動,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指責我不該叛國。我忍無可忍。如果他永遠不承認是『受命者』,那他對我就毫無意義!我把他關進大窖,七天七夜不給他吃喝;我把他放逐到我的領地放羊,說除非他能讓羝羊產乳,否則永遠不會釋放他;我在最冷的冬季,斷絕他的食物,密令任何人不得接濟他。我一步步逼迫他,我就不信,他能在生死的極限下依然無動於衷……」

衛律說到這裡,頓了頓,臉上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道:「蘇武——你的老朋友,有一半胡人血統。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巫!」

李陵也笑了,提起酒壺為蘇武斟著酒道:「我聽說『受命者』是無所不知的。那麼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衛律微微一震,隔了一會兒,才點點頭,道:「那……你要什麼?」

李陵道:「你早就知道我想做什麼?」

李陵道:「商紂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婦,斷涉者脛,剖聖賢心,那也是善意?」

「難道……」衛律皺眉道,「當初來到世間的神鳥,其實不止一隻?」

達烏道:「答應我一件事:那個牧羊的囚徒,你別再為難他了。」

李陵獃獃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孤獨的身影,忽然覺得那背影竟是如此陌生。

「什麼?」衛律大叫一聲,有些不敢相信地重複著那個詞,「未……來?!」

衛律笑了笑,往火堆上添了幾根木柴,道:「烈士貞婦,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這樣的人的存在,使所有死以外的選擇,都顯得渺小卑微。其實人世間有太多不是一死就可以解脫的困局,大業未成而身死名滅,才是最可憾恨的事。罷了,你對我所說的一切有懷疑的話,我也不勉強你,或者你可以幫我做另一件事。」

李陵道:「衛律,死心吧。那真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就算你真的得到了那玄鳥,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你不覺得這海有些古怪嗎?說是海,可水明明是淡的,說是湖澤,那螯蝦玄豹之類,又有其他哪個湖泊可見?一次測海時,我無意間捕撈到一條水蛭,正嫌噁心,我手下一名荊楚步卒驚訝地說,這水蛭跟他家鄉雲夢澤的一樣。我不相信。雲夢澤距北海,相去何止萬里!氣候殊異,又絕無水道相通,這水蛭怎麼可能移徙至此?但他一口咬定,絕不會弄錯。因為他曾在雲夢澤中被這東西叮過。說實在的,當時我甚至感到心裡有些發寒,這海里的許多東西,都像是生錯了地方。玄鳥在海底這麼多年,在那無人能到的深海里究竟發生了什麼?玄鳥到底對這片大海產生過什麼作用?有誰知道!」

李陵道:「你怎麼就斷定他會有這樣大的能為?即使像你所說,他有那樣異乎常人的異能,也無非一個出色的巫師而已。玄鳥族早已隨著商朝的滅亡而星散了,就算他真是商王之後,又能做什麼呢?」

眼前這個人,有著絕對冷靜的頭腦和手起刀落的決絕。然而他那低沉冷酷的聲音里,卻有著一種不正常的亢奮,那雙黑色的眼眸深處,彷彿隱隱燃燒著可怕的火焰。

衛律道:「固若金湯只是假象。對玄鳥族來說,推翻一個舊王朝並不像想像的那麼難。不需要艱難的斬木揭竿、攻城略地、死傷枕藉……因為維持整個國家運轉的,終究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如果舉國之人都從內心裡確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龍位上的那個人。世上存在一支真正來自天外的族裔,那麼,頃刻間皇帝將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朝臣、將帥、士卒、隸役……他一個人也指使不了。人心的歸附,就意味著統治權的轉移!」

衛律笑笑道:「嗬,聽起來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說過我。你說我危險,只因為我講了真話。說出內心的真實感受,便會被視為危險的異類,你不覺得這樣的世道才更危險嗎?」

衛律道:「那些殘暴的衝動,到底是來源於他異族的血統,還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們凡人的惡劣本性?何況他究竟有沒有史書中說的那麼殘暴,尚在未知。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潑的污水?」

「咦?怎麼了?」拓拔居次奇怪地道,「你們一頓酒喝這麼長時間?他人呢?」

李陵道:「怎麼現在不再隱瞞了?你就不怕衛律知道嗎?」

「我想,我有點明白你為什麼要等到這個時候了。」許久,衛律打破了沉默,「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他瘋了,查巫蠱查到自己兒子頭上。李廣利投降時說,皇后、太子都被他殺了,那邊已經人人自危,局勢動蕩。是時候了,幫助我吧,拯救這個國家,也成就你自己的功業,光復成湯天下!」

蘇武道:「孩子很好,放心,是個男孩。你恥用李姓,又不想讓自己的骨血用單于的家族姓氏,所以,你們約定以母名為姓。也許是上天對你家族毀滅的補償,你的後代會子孫興旺,繁衍成為草原上一個強大的部族,有朝一日,他們會重回中原,征服半壁江山,改名易姓,變夷為夏,實現你內心深處最大的渴望。」

蘇武道:「但是,上古為什麼會發生那場離奇的洪水?《尚書》說,『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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