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起死回生

出高闕,過陰山,至光祿塞,這是漢朝深入草原的最後一道關隘。明天,便要正式進入匈奴地域了。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備足食物飲水。雖然走得不算快,但連日跋涉,終也有些勞累,所以眾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圍灰濛濛的,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麼啦?快醒醒!」

他拚命掙扎,可就像一隻身陷蛛網的小蟲,身上被纏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蛛絲,怎麼掙也掙不脫,反而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啊!」

蘇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樣是禽獸之後,很光彩嗎?」

窗外,是清涼如水的月光。

張勝囁嚅著道:「不、不,事情跟我們沒……」

他皺著眉頭努力地思考著。

有些奇怪,那種感覺……他好像很久以前……經歷過。

見鬼了!怎麼可能?

少翁為了這面石鏡送了命,衛律為了這面石鏡叛國投敵……或許真是妖物不祥……

一陣空前的劇痛迅速襲來,衛律的吼叫聲和營帳內的混亂離他越來越遠,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頂帳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格外華麗壯觀。

他失笑地搖搖頭,躺下,翻了個身繼續睡。

穿越茫茫大漠,終於來到單于庭。

雖然設想了無數遍,但在真正到達之前,蘇武還從未想過,這片土地竟會是這個樣子:

一片濃綠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天邊,彷彿一條巨大的毛茸茸的綠色氈毯,而這綠毯之上,又星星點點地散布著許多野花,紅黃藍白紫,五彩紛呈,風一吹,花草便隨風緩緩起伏,沙沙作響,美不勝收。

一條極寬的天藍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彷彿綠毯上點綴著的一條藍色的緞帶,幾群牛羊悠閑地散布在河邊飲水吃草。

大河的邊上,坐落著大大小小百餘座穹廬,一些牧人在帳篷間穿梭往來,說說笑笑,步履輕鬆,幾個胡婦在自家帳篷邊給牛羊擠奶或縫補衣物,還有些孩子在帳篷間跑來跑去,大笑大鬧地玩樂戲耍。那種景象看得人心曠神怡,竟能一時忘了世間一切煩惱。

衛律道:「足下現在官居中郎將是吧?」

張勝指著那金帳道:「大人你看,那應該就是單于金帳了。」

蘇武看著眼前這片遼闊豐美的草原,喃喃地道:「這些胡人,究竟是怎麼想的?放著這種好日子不過,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無寧日,這是圖個什麼呢?」

且鞮侯單于是一個須髯濃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頭長髮披散著,兩側各編一條辮子垂在耳邊,頭戴一頂鑲紅寶石的黃金王冠,身穿一襲深紫色織錦袷袍,腰間黃金犀毗,姿容儼然,不是想像中那種形貌怪異的蠻夷之君。只是現在這位單于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國書中那份「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誠惶誠恐,相反,神色中甚為傲慢。對這次漢朝致送的厚禮,只是看了一眼禮單,略略頷首,居然連一個「謝」字都沒有。

蘇武不由得微有些隱憂。或許就在這段時間,單于已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個恭順謙卑的晚輩了。

他痛楚地呼喊出聲來,從噩夢中驚醒。

蘇武道:「怎麼了?」

篝火、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氣混合著點燃來熏趕蚊蟲的艾蒿的香味,席間還有各種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但蘇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他注意到,單于的態度始終十分冷淡。

且鞮侯單于身穿便裝,懶洋洋地坐在一方繪著虎豹熊羆紋樣的皮墊上,眼睛盯著場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自己乳酪盆里的小刀。和他說話,答起來總是有一搭沒一搭,那態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衛律擺擺手,道:「不不,我不是說你不該暗殺我,而是說你實在太『聰明』了。你們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給了你這麼個『聰明過頭』的能幹人——你的小聰明,壞了他的大事了。你以為,他要找我算賬,真是為了李夫人?你以為,他是那種會被一點兒女情仇沖昏頭腦的人?張勝啊張勝,你錯就錯在,拿自己那點市井算計,去猜度一個絕世梟雄的心理!」

誰會是那個盜走石鏡的叛國逆賊呢?這兩百多名切肉大啖、披髮左衽的野蠻人,在他看來樣子都差不多,沒有哪個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說張勝認識衛律,轉頭向張勝看去。發現張勝也正在觀察與會眾人。忽然,張勝的目光停在對面稍遠處的一席人。蘇武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邊一群胡人正圍坐著聽一人說話,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當中那人是誰?張勝看出什麼了?

但那群人背著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這時,坐在上手的單于嘟囔了一句什麼,像是自語,但聲音卻足以讓使團眾人聽到。張勝目光倏地一跳,立刻從那群人身上收回,轉到單于身上。只見單于晃動著手中的酒杯,對身旁一位管事模樣的匈奴人又重複了那句話。

蘇武低聲道:「他說什麼?」

張勝道:「他說:『我們開年釀酒的酒糵,好像快沒了吧?』」

蘇武道:「他說這個幹什麼?」

她是什麼人?

張勝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道:「他說:『漢朝的東西,數兩樣最好:一個是酒,一個是女人。可就這兩樣,我們不會自造。如今既無公主和親,又無酒糵相贈,真不知漢朝的誠意在哪裡。』」

蘇武忍無可忍地道:「太過分了!難道是漢朝要求著他們議和?論美酒,本就該子婿敬獻給長輩。談和親,當年烏維單于許以太子入漢為質,以求和親,至今未能履約。他們的誠意又在哪裡?張副使,你直接對他說!」

張勝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譯,忽然有人冷笑一聲,用胡語說了一句話。那話一說出來,正在喧鬧的眾胡人立時都安靜了下來,都向聲音所來之處望去。

蘇武也循聲望去,聲音正來自剛才圍坐說笑的那群胡人中間,此時眾胡人已分了開來,只見一個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頭戴一頂鷹形金冠,臉陷在陰影里看不清,只一雙手放在光亮處,正把玩著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寶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精緻的玉韘,那雙手骨節有力,指形修長,一望便知是那種既能執筆又能握刀的手。

蘇武低聲問張勝:「他說什麼?」

「我說,」不等張勝翻譯,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漢語道,「論道理,把女人獻出去的國家,就該知趣點。不要在這種事上小氣,否則會誤大事的。」說這話時,那人手裡依然把玩著那把寶石匕首,隨著匕首的轉動,匕首上的寶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不定。

「什麼?」蘇武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蘇武向在場的匈奴貴族看去。

蘇武怒視著那張陰影中的面孔,努力剋制了一會兒,緊握的雙手才慢慢鬆開,道:「敢問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貴國單于?」

那戴鷹冠的胡人冷笑一聲,轉向且鞮侯單于,用胡語問了一句什麼。

單于點點頭,答了一句話。

「大人,怎麼了?」張勝道,「被魘住了嗎?」

什麼?

丁零王?!

衛律?!

衛律忽然目光一跳,指著那木牘末尾道:「這……你這寫的是什麼?」

那鷹冠胡人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他的臉隨之進入了光亮處。

蘇武終於第一次看清了這個引出這場天大風波的罪魁禍首。

蘇武睜開雙眼,張勝焦慮的臉出現在面前。

蘇武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張勝,張勝微一點頭,低聲道:「是他。」

蘇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氣,在他的想像里,一個鼠竊狗盜、賣國求榮的叛賊,總該是一臉的卑怯陰鬱。而眼前這人,面對故國來使,眼裡不但沒有絲毫降將的心虛畏縮,相反充滿了敵意和挑釁。

蘇武心裡一緊,隱隱感到眼前這人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原來是衛騎郎,」蘇武強壓住內心的厭惡,冷冷地道,「恭喜足下高升。」

「豈敢,欽使大人同喜。」衛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裡的匕首,抬了抬眼皮,斜睨了蘇武一眼,用一種極其刻薄的聲音道,「聽說大人原來是在上林苑養馬的吧?如今奉欽命,持節旄,出使異域,真是風光無限哪。」

還沒接觸那石鏡,就開始被妖法影響了?

「恰恰相反,」衛律居然毫不動氣,好整以暇地道,「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場,給故主提個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貽笑異域。」

蘇武一愣,不明所以。

衛律走到單于面前,拿起那份禮單,念道:「『錦繡繒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穀米八百斛。』欽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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