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使節

「你不敢?」皇帝一揮手,冷笑道,「你已經這麼做了!你和許多人一樣,別看恭恭敬敬地跪在朕面前,可在心裡,你從頭到尾就沒相信過朕的話!你認為朕是個瘋子,你以為朕被李夫人的死弄得神志不清了,以為朕不知道?!好,朕也不強求你相信。你可以當朕見到阿妍只是幻覺,可以當石鏡的怪異是朕的幻覺,但幻覺不會焚毀一座七十丈的高台,不會製造出一面石鏡再讓它失蹤!你不是跟太史令熟嗎?待會兒問問他去!他親自鑒定過那石鏡的銘文!這世上有些事你永遠不會了解,也永遠不會明白!」

蘇武道:「也許就因為你太感興趣了,陛下才不準。不是說信則靈嗎?陛下擔心,越是相信的,越容易被妖法所惑。像我這樣一無所知的,反而不受其累。就像傅仲孺能騙得了你們,卻騙不了我。」

相士搖搖頭:「公子,你現在的命運,並不真正屬於你。你的左右手掌紋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運之路。你生來不是干這個的……」

我道:「你、你怎麼會這樣想?周朝為什麼要這麼做?武王伐紂,是以有道伐無道,何至於對前朝戒懼至此?」

不,那不是一般的瘋狂,那是一種理智和迷亂並存的瘋狂!皇帝知道發生的一切,可全都用自己那套毫無理性的念頭來解釋。

什麼?!

蘇武一愕。

直到第二年,他才再次出現,那時他已經在匈奴,並且還被匈奴封為丁零王。

太史令嘆道:「而且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是罕見的奇才。直到現在,每當安國先生百般譬解都無法使我們理解一些疑難字詞時,常頓足嘆道:『蠢材!全是蠢材!要是衛律在,我說一遍他就明白了!』安國先生對學生向來少有稱許,可提起衛律,哪怕他現在已成朝廷欽犯,先生依然對他的才華讚不絕口。」

「你讀出來了?」蘇武驚奇地道,「寫的是什麼?」

府里僕役有傳言,說他不是夫人親出,而是父親過去一個不受寵的小妾所生。

「傅仲孺?」蘇武道,「東市那個江湖騙子?」

「危險?」衛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聽說太史大人為人正直,治史嚴謹,素以晉之董狐、齊之太史自勉,想不到連探索這樣一個遙遠時代的真相,都視為畏途。你難道就沒有一絲好奇:真實的商朝到底是什麼樣的?」

問題是現在他該怎麼辦?接受那個荒唐的命令?

我點頭沉吟道:「不錯,商史匱乏,我也感覺到了,我修史之時,也曾為此煩惱過。也許是時日太久,導致史料遺失的緣故吧。」

精心打磨的白石砌成了一條長長的溝渠,從閣前蜿蜒經過。因為剛下了一場大雨,所以渠中清水潺潺,水量比平日大了許多。聽說遇上連降大雨的時節,渠中還會有從滄池游來的小魚,在這森嚴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未央宮一帶,倒實在是一道頗為宜人的小景緻。閣以渠得名,不過,這條石渠的作用卻不單是一種裝點,更主要是為了防災——因為這裡收藏著整個帝國的歷史。

蘇武站在一排排書架之間,前後左右,觸目所見,都是鋪天蓋地的簡牘。對這些東西,他有些敬畏。他雖然識字,但和周圍許多將門出身的郎官一樣,很少接觸這個文人儒生的聖地。

它們是幸運的,作為上林苑的馬,能享用御廄和上好的糧草,卻不用承擔血腥的征戰殺伐。唯一被使用的時候,無非是每年的田獵季節,即使那時,也不過作為備用而已。

蘇武道:「臣不敢欺騙陛下,若問臣本心,求之不得。可臣甚至、甚至連一句胡語都聽不懂……」

難道他的人生竟失敗到要靠一個騙子的謊言來支撐了?

我知道,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竊笑非議。自古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帝王昏聵到封一名方士做將軍。但是,那天夜晚,他在甘泉宮通天台施術,真的、真的招來了阿妍的魂魄!

太史令搖搖頭,道:「就算傅仲孺是假的,世間之事,有假就有真。星占術數、命相卜筮,本就縹緲難循,如果從來就沒有實實在在的效驗,何至於自古及今那麼多才智之士趨之若鶩?傅仲孺、少翁是否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衛律那種人會被一出無聊的騙局所惑。你看看他探究的那些東西,再看看那石鏡,銘刻著的恰好是商朝的始祖傳說,這會是巧合嗎?」

很久以後,栘園廄的總監蘇武才知道,正是從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運之輪,才開始緩緩轉動,並將把他拖進一個極其龐大的、離奇到難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是國書,今天剛到的。」皇帝道,「以往抬頭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用一尺二寸的簡牘。這一次卻恢複了文帝朝舊制,一尺一寸牘,用詞也恢複了舊稱。知道為什麼嗎?呴犁湖單于死了,現在即位的是他的異母弟左大都尉。五年時間死了三任單于,每一任單于都有許多兄弟子侄,蠻夷之人無宗法禮儀,有實力就能當頭領,想爭奪單于寶座的大有人在。所以現在這位新單于怕朕乘他立足未穩,給他來個裡外夾攻,便釋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漢使,藉此對我朝示好。」

「他不懂古文?」太史令笑了笑,道,「他會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師安國先生學過!」

蘇武只覺得頭腦里再次嗡嗡作響。

可笑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對他肯定的評價,卻來自一個江湖術士。

衛律翻著几案上剛看完的那幾冊簡牘,道:「沒什麼,就是疑惑。我記得商的先祖契任職司徒,掌管教化百姓;《書》雲『唯殷先人有冊有典』,可見其文教之昌盛。這樣一個朝代,歷史卻幾近空白,難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沒用的廢物」,這就是父親生前對他使用最多的稱謂。至今一想起,依然那麼刺耳心酸。多年以來,父親最熱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貶低他這個兒子。父親厭惡他,他可以理解,可父親時常用最刻薄的語言將他貶損得狗彘不如,神情間那份痛恨,已經不像是面對一個有缺點的孩子,而像在詛咒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命人搜遍全城,結果發現,就在柏梁台失火的那個晚上,有一個人曾連夜出宮,不知所蹤。我立刻詔令天下各郡國,緝拿此人,但他卻像從空氣中消失了,再也沒能發現他的蹤跡。

蘇武低頭道:「是,臣是先父最不成器的兒子。」

「我想,」衛律若有所思地道,「有沒有可能,這是周武王故意造成的結果?」

蘇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預知,何至於被周所滅?」

他嘆息了一聲。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國。靠著家世門蔭帶來的機會,不需要從底層苦苦奮鬥,一上來就是常人難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現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許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祿,所做的不過就是每天檢查一遍園中的鞍馬鷹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圍獵時用的弓矢繳繒。

他強忍著濃烈的苦澀喝下了那些葯,父親以為是自己的恐嚇生效了,其實,父親說話時的那種冷酷、憎惡更使他恐懼。他不怕被別人嘲笑,但他怕被父親厭惡。

小看?他又有什麼值得別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瞼,道:「臣不敢。」

衛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過,拋開那些真假難辨的定論,只以一個正常人的常識來判斷:赤雀丹書、飛熊入夢、白魚入舟、火流王屋……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還是對手實在太強大了,以至必須百般捏造、託言神跡,才能打破民眾根深蒂固的恐懼,鼓動起事?武王牧野誓師,列舉商紂王三大罪狀:聽信婦人讒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麼奇怪,討伐一個不共戴天的敵手,理由竟是對方虧待自己人!設身處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為什麼會作出如此異常的宣戰誓言?一切事後看來反常的東西,在當時必然有足夠的理由使它顯得正常。《牧誓》的字裡行間,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武王要討伐的對象,擁有時人心目中不可撼動的正統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戰,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唯有譴責他背棄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證明徵伐的正當!

他做得很成功,用這種方式給匈奴人獻上了一份絕妙的見面大禮——直到現在,我還沒完全從石鏡失蹤的打擊中恢複過來。這、這簡直等於把我的阿妍又殺死了一回!難怪他區區一介騎郎,一到那邊居然被尊為王侯。他太聰明了,什麼事最能刺痛我的心,他就做什麼事!

「陛下是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努力說出了那個詞,「匈奴?」

皇帝點點頭,道:「不錯,是朕殺了他,那個傳言沒錯。那麼,你知道朕為什麼要殺他嗎?」

那不是牽牛和織女嗎?放在那裡好多年了。為誰造的?好像是……是……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就是我痛苦的來源。

「從現在起,朕加封你為左中郎將,佩二千石印綬。」皇帝道。

「陛下,」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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