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沙漠

陰影里有什麼動了一下。

一指長,是蜥蜴,如果還有太陽,會是抹靈巧的綠色,現在則全然看不清楚,閃動一下,又沒入到紅柳的陰影里去了。當然,也可能是蠍子,袁野特意叮囑,入夜不要越過公路兩邊的紅柳,往沙漠深處走,毒蠍很多。

這是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二百餘公里處。我在等鍾儀。

一直有人在我耳畔私語,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從進羅布人村子開始,空氣里就有這樣的聲響,細聽是聽不見的,彷彿直接在腦海里生成。是一隻長著女人面孔的蚊子嗎,嗡,嗡,嚶,嚶。

也許是范思聰那一棍子的後遺症,輕微腦震蕩?

所以我有些瘋癲。白天我捂著腦袋從鬼屋裡出來的時候,一腳把那張太師椅踹翻了。那椅子下半部分造型很奇特,四隻椅腳之間圍了四塊板子,不踹翻看不見椅子底下有什麼東西——一堆冒著煙的灰燼。

「大麻?」我瞧瞧范思聰又看看鐘儀,然後笑:「倒不怕把椅子燒著。」

鍾儀立刻彎下腰去看。我說別把你迷了,就像我一樣。然後我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她立刻站起來,看我的表情有幾分古怪。

大概是我大麻吸得多了,我說。

粘那片樹葉子的血,許真是人血呢。

那時候我還一陣一陣的暈眩,頭痛得要命,什麼事情都沒法子深想,好在看起來我已經從殺局裡逃脫了。跌跌撞撞走出鬼屋子,等在外面的陳愛玲看見我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問怎麼回事。我拍打著自己的臉,轉頭問那兩個剛才去了哪裡。

范思聰一臉不樂意,說你怎麼反來問我們,你又是怎麼會跑到地窯里去的,入口還被人用石頭封上了。

我當時惡狠狠盯著他,冷不丁地就問:「你為什麼會和鍾儀走散了?」

他被我嚇了一跳,一時沒回答上來,但鍾儀反應快得很,立刻就說她和范思聰一直在一起。

我嘿嘿一笑,還是去問范思聰:「是嗎?」

范思聰說是,但語氣里有明顯的猶豫。

猶豫什麼呢,因為他在說謊嗎?我看了鍾儀一眼,她正拿眼瞥范思聰,眼神里有東西。

陳愛玲讓我快回車上休息著。往村外走的時候,鍾儀問我是怎麼知道那張太師椅子底下有大麻的。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看見有個小女孩爬在椅子上,白裙,紅鞋。」

這話一說,立刻就安靜了。

上了車,一路往沙漠開。我在車上一顛,腦袋就脹,什麼都想不了,只好睡覺。好在我心裡已經有了定數。

其間有一次停車方便,我醒轉過來,問袁野今天午飯後修車時大家都在嗎。袁野回答說范思聰和鍾儀出去了好一陣子。晚飯簡餐時我又問那輪胎是出了什麼毛病,結果是胎側面扎了大釘子,但卻不見釘子留著,否則氣不會漏得這麼快。那是正常行車不易扎到的地方,像是人為。

如果我再去問范思聰,修車期間,他去了哪裡,是否一直和鍾儀形影不離,他會怎麼答?還是堅持說和鍾儀在一起嗎。

羅布人混居村落這個話頭是我先提的,但那之前,卻是她在和范思聰聊羅布人景觀村寨的事。鍾儀對我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她能不能猜到我會順嘴嘲諷范思聰,把那座真正的羅布人村落帶出來?

能。

不得不承認,我被誘導了。力是相互的,在擾動范思聰的同時,我自己的行為模式也變得容易被預估起來。我以為去羅布人村落是自己的選擇,其實卻落入了她的設計。

她一定很熟悉這個村子,知道鬼屋的傳說,甚至清楚那個地窯。這是她預設的戰場。

還有,我是怎麼會在修車時睡著的呢,那時怎麼忽然就困起來,現在想來也奇怪得很。既然在鬼屋中用上了大麻,那麼在我的吃食中下些安眠藥,也正常得很。

我睡著的那幾小時,是留給她的事前布置時間。畢竟這一路都在一起,行動正式實施之前,她必定需要自己出馬去做些什麼。

而范思聰,他在被我問起時的語氣和表情,是心裡已經開始奇怪了嗎,如果鍾儀在修車的幾小時里找了理由和他分開,在鬼屋中也同樣如此的話,他一定已經疑惑起來了。只不過,屌絲總是下意識地維護自己的女神。

還是,他和鍾儀共謀?

半途加入到鍾儀的計畫里,因為受不了我的擾動?

是,不是,是……一些聲音又開始在我心裡切切密語起來。我閉上眼睛按著腦袋,然後聽見面前一聲喇叭響,睜開眼,就見一條黑影自白光中走過來。

是車燈。

鍾儀到了,她竟真的敢來。

袁野開車送的她,車裡沒開燈,但我想他臨走看了我一眼。是為了他自己的事,還是好奇我和鍾儀的關係?或許他以為,我對女人真是有辦法,所以才能幫得到他。

他卻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心中怒濤般翻滾著的惡意。

鍾儀知道么?她那麼聰明,對我那麼了解,她知道么?

我獨住沙漠里的一幢房子。

這是養路人的居所,幾百公里的沙漠公路上,有上百幢這樣的房子。養路人帶著自己的婆娘,一年四季住在這裡,負責前後幾公里沿路植被的灌溉,以維持這條公路不被流沙淹沒。

我們今晚本該住在塔中,但這沙漠小鎮上唯一旅店的西側正在維修,能住的客房臨時少了一半還多,事前聯繫下來,以我們的到達時間,很可能會沒房,頂多只能為我們保留一間。不過旅店可以幫著聯絡附近願意賺外快的養路人,臨時把他們的房子騰一天出來租給我們,價格要比旅店貴些。於是就租了三幢養路人的房子,我一幢,陳愛玲一幢,范思聰和袁野一幢,鍾儀住鎮上的旅店。

「請進。」我拉開門說。

屋子看起來像是活動房,其實是混凝土的牆,後院的小型柴油發電機提供電力,吊在頂上的燈泡發著黃色的光。

吃過晚飯我又在車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進了沙漠,感覺頭痛好轉了一些,可以試著想些事情,做些打算了。陳愛玲住的房子是最早到的,然後是范思聰和袁野住的那幢,所以到我要下車時,車上就只剩了鍾儀,當然還有司機袁野。我就是在那時發出邀請的。

我得和你聊聊。我好像是這麼說的。

看吧,我有些累了,我先去放了行李。鍾儀留了個活口,沒把話說死。

我在路邊等待的時候,曾一度以為她不會來了。

養路人的小屋有兩間房,外間擺桌椅,裡間是張床,陳設簡單到極點。

我在方桌前坐下,鍾儀坐在了我對面。這些天里,我們從未如此正式。

「真奇怪一路上你們居然都不問我碰到了什麼。」我說。

「我們問了,你不回答。」

「是嗎?」我摸了摸腦袋:「范思聰那一棍子還真狠。」

她把手從桌面上收走了。在此之前她的手已經換了兩個姿勢,像是怎麼擺都不舒服。

我站起來,沿著方桌繞了半圈,看見她雙手十指交扣成拳,擋在胃前。

我慢慢繞到她側後,貼著她站,依然能看見她的手。纖長的手指因為用力把血液擠掉了,顯得更白晰。指甲的形狀修得很漂亮,上了肉色的甲油。

「你的指甲油磨掉了好多。」我忽然說:「是下午在蹭掉的吧,那塊大石頭挺糙的,力氣倒不小。手那麼細,可不合適乾重活。」

「石頭是范思聰搬開的,我可沒這力氣。這種指甲油嫩,這些天磕磕碰碰早就磨了。」

「是嘛。」

她側過頭要看我,我俯下身子,臉貼著臉,手輕輕搭上她的右臂,順著袖子往下滑動。

她的頸上炸起了雞皮疙瘩,脖子僵住了。

「疼嗎?」我問。

「什麼?」

「還是在這隻手上?」我拍了拍她的左臂。

「你說什麼呀?」

「傷口啊。」我吸了吸鼻子。

「真的能聞到血腥氣呢,那道口子割在哪兒呢。」我的手拂過她的大腿外側:「總不會是……在腿上吧,倒是夠隱蔽,但走路會疼的。」

鍾儀終於經不住,人一激靈,用力打開了我的手。

「你到底在幹什麼,血腥氣是我來大姨媽了!」

我愣了一下,往後退開半步。

她站起來,有些憤怒地說:「你叫我來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回到原本的位子上坐下,對她一笑。

「記得昨天的約定嗎,我的心理醫生。」

「當然記得,但你剛才動手動腳又話里話外的,可不是這個意思。」

「你知道我今天挨了一棍子,有點不正常。只是你真的記得嗎,我怎麼覺得你從進門到現在,都不太像個心理醫生呢。」

鍾儀默然,然後她忽然笑了笑,重新坐下,說:「那我像什麼?」

「現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