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擾動

今天的行程也不下七百公里,經庫爾勒,自輪台入塔克拉瑪干沙漠,夜宿沙漠小鎮。

原本最早的行程路線上,我們會在火焰山玩半天,然後住在庫爾勒,但被我精簡掉了。這一路,唯有和田和喀什我留出了寬裕的時間。古時走這條路,是在悠悠天地間的人生苦旅,只盼著早日抵達目的地,哪有閑心中途停留玩耍。要重走絲綢之路,不妨也體會一下當年行路人的心。

當然這是用來說著好聽的,其實就是我不願多費時間。最後同意在和田和喀什稍作逗留,是體諒別人。

體諒布局的人。布下這麼個局,要發動的話,無非是和田和喀什兩處,所以總得給人留點布置的時間不是?

既然設了局,我就入局,但我入局,卻是為了破局。

我對自己的智力有充分的自信。

我自然明白自信和自大的分別,自願入局,是覺得既然有人起了這份心,我躲得了一次,難道以後日日夜夜都要防著?索性入局破局,一次掃清。但人家布置好了一切,我也不會大剌剌撞進去,若真的不做任何準備直到別人發動的那刻,是嫌命長。我的做法是,入局,然後擾動。

所謂擾動,就是打破原本的狀態,使事情出現布局者意料之外的變數。說的再明白一些,就是亂其心。我不知道同行者里哪一個才是布局者(當然我不排除任何可能,包括布局者是複數),所以,我必須對每一個人都進行擾動。

對鍾儀的擾動,是以男人最喜歡的方式。體液交流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但往往能產生很多問題,若她是布局者,這樣的擾動如果還不能讓我發現些端倪,那我就活該死了。更何況因為她是嫌疑最大的那個,我還另加了每晚的心理治療對話這個項目。

對范思聰的擾動,是和鍾儀聯動的。對我這個上了他心中女神的傢伙,怕早在心裡用小銼刀吱吱嘎嘎磨了很久了吧。如果他是布局者,我有信心讓他成為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典型。

對袁野的擾動,切入點在他那位女友身上,否則我哪裡會有這樣的閑功夫幫他追女人。現在他一得空就和我說他女友的性格背景,和我分析都發了些什麼簡訊又收到了怎樣的回覆裡面有什麼問題下一步該如何進行。如果他是布局者(儘管可能性是四人中最小的),那麼他對女友的感情和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就會讓他容易犯錯,尤其是在預定要發動的時刻。

而對陳愛玲的擾動……還沒有實施。成功的擾動,必須以當事人最在意的事情為基礎,一旦觸及,必定能使當事人感情受到相當程度的波動,從而打亂他既定的節奏。其實,就是尋找一個人的弱點。很有趣對不對,一個人最在意的事,就是他的弱點。

陳愛玲的弱點,至今唯有的一個切入點,在於她的抽煙。這些天來,我只見她抽過兩次煙。一次在戲台,一次在汽修店。都是在我講述謀殺場景的時候。兩次她都抽得很兇、很猛、很忘情。這表明她受到了強有力的觸動,洶湧而來的情感令她下意識地借抽煙來保持鎮定。通常這意味著創傷,或隱秘,或兩者兼俱。如果我能知道背後的原因,那麼就一定能找到擾動的方式。她喜歡看我的小說,喜歡看罪案美劇,和她在罪案現場抽煙應該有同樣的原因。說到愛看美劇的判定,昨天我隨口說大概是她的先生小孩愛看,她沒有回應,這個細節不尋常,除了讓我判斷出她對懸疑劇的愛好外,也說明了她很可能沒有一個正常模式的家庭。所有這一切,也許能構成同一個迴路。

說起來,昨天我在石窟演那場戲的時候,陳愛玲沒有抽煙。如果把她在我講述犯罪經過時抽煙看作一種行為模式,那麼她在石窟的表現就有兩種解釋,要麼是我終止得太快,她的情緒積累還沒到要抽煙的程度;要麼,她知道我在扯蛋,石窟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小說《在敦煌》里的故事發生在戈壁灘邊的汽修店。

所以陳愛玲的嫌疑,僅次於鍾儀。我必須儘快開始對她的擾動,否則會有點危險。

然而今天一路都在車上顛簸,這樣的環境里,我很難和陳愛玲進行什麼深度的交流,那需要來回的迂迴試探,更需要建立一個比較放鬆的狀態,才可能讓她把自己隱密的私事泄露出來。當著那麼多人,我再怎樣口燦蓮花,都不可能做到。

我能做的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天,問問她中意什麼美劇,《CSI》或《CRIMINAL MINDS》的哪一季哪一集比較精彩,哪一集純粹扯蛋。前兩天我的注意力沒來得及放在她身上,和她的交道少一些,現在要補回來。

除此之外,早上剛上車的時候,我調戲了鍾儀幾句,話里話外的很容易讓人誤解昨晚我們又幹了一炮。鍾儀顯然很不高興,居然給了臉色看。不過我的目的也達到了,因為范思聰的臉色更難看得多,然後一路上他就一直在找話題和鍾儀說話。明知道鍾儀和我有一腿,還這般的努力要做二房東,真包容啊。

幾次停車抽煙放水的間歇,袁野都忙著簡訊,當然少不得拉我參詳。目前進行到的階段是,袁野解釋誤發簡訊的對像就是一普通朋友,而那女人在不停地猜具體人名,把她知道的袁野的異性朋友挨個排除過來。我對袁野說,你別再這麼回了,要壞事。你現在就回一句「別鬧了」,然後冷處理,不管她再說什麼都不理,來電話不接。一直憋到今天晚上,再給她發一情真意切的長信,力圖一擊致命。

他問我長信要怎麼寫法,我說你記住要點和格式,先寫共同記憶,再點一點知道她中間野出去過,切記不能點透要留面子,關鍵點的同時要苦情,再繼續共同記憶,最後說愛她,給承諾。四段式,別提虛構的另一個女人的事,也不用回答她白天發飆時問的任何問題。

我們在庫爾勒吃的午飯,飯後有個小波折,車的左前輪沒氣了,漏的這麼快,不是打氣能解決的,馬上要進沙漠,肯定不能拿備胎頂,便找地方去修車。我飯後睡意上來,靠在修車店裡的沙發上,聽他們說著要從別處調個胎來,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聽見旁邊范思聰和鍾儀在說羅布人村落的事。這也是原本行程上有的,被我勾掉了。我聽他感嘆著去不了太可惜,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嘲笑機會,就告訴他說,那個在尉犁的羅布人村寨,純粹是個新造的旅遊景點。1950年到1970年間,塔克拉瑪干沙漠急劇擴張,那裡胡楊林少了一半,早就住不了人全搬走了,現在那兒哪還有什麼羅布人給你看。

他尷尬惱怒的表情真是妙。

鍾儀給他解圍,問那羅布人去了哪裡。我說都基本上和維族人混居了,庫爾勒附近倒是還有一支羅布人,但也沒在維持純粹的家族體系,混居比例超過五成,卻已經算是羅布人最集中的村落了。

鍾儀感嘆,再過幾十年,大概這個民族就被同化消失了。我說當然免不了,這樣的事情總在發生,百年來單被漢族同化的少數民族,就不知多少。即使是現在還剩下的被官方承認的少數民族,有許多也是僅留衣冠散了魂魄,骨子裡已經是漢族了。而越是原汁原味的,就越是和漢族尿不到一塊兒,越是有激烈的民族矛盾,同時也越有生命力,把羅布人同化的維族就是其中之一。

范思聰說既然那村子就在庫爾勒,別過門不入,得去看看。要再過些年,徹底同化,就啥也瞧不著了。

我瞧他一嘴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勁頭,憋著要在鍾儀面前顯示自己的文化厚度,心裡好笑,說你現在去也瞧不見啥了,基本上就是個維族村子,樹屋什麼的根本沒有。轉念一想,我正需和陳愛玲說話的環境,就改口說,反正順路,去也無妨。

車早已經修好,他們看我睡得熟,就沒叫我。那村子在和什力克鄉和托布力奇鄉之間,也有些人家以淘玉為生計,我在那些年裡去過一次,不過十幾年過去,和當年樣貌氣質差別很大了,也不虞被認出來。

村名其實我已經記不清,只知大概的位置,到附近問路,提及「那些羅布人住的地方」,就有一個眉角生痣的風情維族少婦說知道。車順著一條土路顛進去,沿著座山轉到背陰面,看見一棵樹從旁邊的溪水裡橫著長出來,便依稀記起,快到地頭了。附近坡上一個個小麻扎,土灰色的圓圓的頂,像一個個蘑菇。維族管墳叫麻扎,這片「蘑菇」下面,就是村裡歷年死掉的人了。

當然不能把車直接開進村裡,這裡本就不是旅遊點,維族聚居區多少還是排外的,一輛越野車開進去侵略性太強,自找麻煩。於是就把車停在路邊,袁野呆在車裡看著。下車的時候我沖他一笑,說你忍著啊,別功虧一簣,還是先前修車的時候,你已經回過簡訊了。他說老師你放心,照你的意思辦,我忍到晚上。

范思聰和鍾儀拖在後面,到了村口我回頭沖他笑笑,說你一會兒瞧吧,麻扎、過街樓、清真寺、饢坑,這裡和其它維族村子沒什麼兩樣。他說沒事啊,就當維族村子看,也是很好的異族風情。我說你這是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間嘛。他的麵皮又脹紅起來,估計是意識到他在乎的山水是被我飽覽過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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