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拼圖遊戲

「你有沒有懷疑過,人是我殺的?」

「當然沒有。」鍾儀回答。

「你在撒謊。」我說。

房間的格局和昨夜相仿。屋子略小些,但更新,我和她之間還是一樣有個小圓幾,兩張沙發椅挪動到了斜對著的位置,而昨夜我們是並排著坐的,如此調整,很明確地定位了我們的談話狀態。

當然,與昨夜最大的區別在於,床褥平整。

面對我的指責,她只是笑了笑。

「空調開得太冷了。」她站起來去把空調關掉。

我想她還不是一個優秀的心理諮詢師。一個合格的心理諮詢師,在這種情況下,不管心裡怎麼想,必須得努力表現出她是站在我這一邊的,絕不相信我曾經殺過人。她得讓自己和來訪者的關係儘可能舒緩平穩。

其實即使她再如何強調對我的信任,我也不會信以為真;反之,也並不會讓我特別不適,從而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有抵觸情緒。從這點上說,她的默認,卻顯示了對我的了解。

「今天午飯以後,你的話變得很少。」她重新坐下,說。

「我一直話不多。」

她等著我說下去。

「我……在想,人是不是我殺的。」

我喝了口茶,茶已經涼了。瓷杯蓋和杯沿觸碰的聲響有點大,動作重了些,或者是手抖了。

她似無所覺,鎮定地望著我,神情甚至接近溫和。

「一個優秀的作家,需要具備很多天賦,其中之一,就是對自己創造的世界深信不疑,甚至可以看見、聽見、嗅到、觸碰到那個世界,遊走在兩個世界之間,同時在不同的世界裡生活。我經常可以看見一些畫面,摘取其中一些變成小說,剩下的碎片重歸不可知的意識深處。有時我會和畫面里的人說話,他們有些死了,有些還活著。我一直覺得,這是我的天賦。」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彷彿嗓子極乾澀,剛才喝下的那口茶水沒能起到分毫作用似的。

「從嘉峪關的雨中戲台、空無一物又好似還戳著人頭的城牆鐵勾,到今天戈壁灘邊的廢路荒屋,都有那些畫面。扭曲但真實感非常強烈。模糊的似遠似近的人影,躍動的火光,地上蜿蜒蛇行的血,風裡的腥氣。這種感覺,就好像穿越了時空,在殺人者和我的心靈之間連了一根線,用他的眼去看,用他的心去感受。有時,那是在我面前悄無聲響徐徐展開的畫卷,有時,那畫面交疊成一個壓縮了雜亂聲響的匣子,把我關在其中。」

我看了一眼鍾儀,她非常認真地聽著,我想,她已經被拉到了我所描述的那種幻覺中了。

「我一直以為,那是我的天賦,是埋藏在我血液內的因子被激發出來,甚至我曾想,會否上一輩子就是個連環殺手。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輩子曾經殺過人。可是,現在我開始想了,情不自禁。有個聲音在耳畔細碎地念叨著,那些畫面,並不是什麼現場的氣氛、各種殺人遺留下的細小痕迹加上我的想像力拚接出來的,那就是我的記憶,我的記憶,我的記憶,它們原本死了,僵硬著埋在地底下,現在它們活轉過來,一隻只手搖擺著從土裡升出來呢。」

我笑起來,那笑聲,連我自己都覺得怪異極了。

「為什麼在最開始的時候,我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是一個謀殺犯的可能呢。按照我一慣奉行的邏輯主義,既然我想不起來那五年里自己究竟干過些什麼,既然我在描寫謀殺心理和謀殺手段方面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天賦,既然會有筆法和我極像的自傳式小說出現在我的電腦中,而這些小說又被證實是真實發生過的無頭懸案,那麼,我沒有任何理由把自己摘出去。但我好像從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現在想來,這是一種逆反心態,違反我一慣行事標準的否認否認否認,只能說明在我的潛意識深處,隱藏著一個大秘密,隱藏著另一個我。」

「你說,我的小說寫得越來越好,是不是因為我埋藏的記憶在慢慢復甦?一個真正的謀殺犯,一個變態的連環殺手,搖身一變坐在書齋里,把當年的事情,改頭換面寫下來?」我忽然問鍾儀。

鍾儀還是盡量保持著最初的神態,但是她的臉色分明已經發白了。

我不禁又咯咯笑起來,是我潛意識裡的另一個人格開始作怪了嗎。我讓自己停下來,回到盡量正常的狀態,不然再這麼下去,我怕鍾儀會奪門而出。

「無論這些猜測指向什麼,意味著什麼,有多麼可怕,我想我必須得盡量客觀起來。我要面對這一切,不管最終的結果如何。希望你能幫助我,我需要一個人能在我過於偏頗的時候指出問題。呵……我注意到你很害怕,這很正常,如果你不願意,完全可以拒絕。」

然後房間里陷入死寂。

我等了一會兒,又開始喝茶,杯蓋和杯子再一次碰出聲響,這一聲彷彿激活了鍾儀,使她做出了決定。

「如果一個像你這樣名望的作家,最終被證實曾經殺過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鍾儀說。

「一個大丑聞。」我聳了聳肩:「而已。」

「對千百萬你的粉絲來說,這是滅頂之災,會摧毀他們的信念,改變他們的人生觀。喜歡看謀殺小說的人,往往能從小說的殘酷中得到力量,從死亡里得到生的勇氣。而你,原本是他們的偶像,充滿了黑暗智慧的教父。雕像的崩塌,會讓很多人崩潰的。你真的打算這麼做嗎?」

「崩潰?」我又不禁笑了笑:「別扯了,哪裡來那麼多沉重的符號啊意義啊,只是一個醜聞而已,最重要的意義是會變成極好的談資。當然可能還有一個,如果真的幹了那些,在上絞架之前,沒準還能寫出最後一篇小說,那無疑會是我最好的小說,不論是你口中的那些被打擊到要崩潰的粉絲,還是原本對我作品不屑一顧的清高者,都會認真拜讀一番。我打賭這小說的銷量會是我之前小說的十倍。哎呀在中國應該會被禁的,我把這點漏算了。」

「終於又像你了。先前那些話,真像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鍾儀之前的緊張神情,已經不見了。她的心理調節能力,比我想像得要更高明呢。

「看樣子你真的打算深挖自己的記憶了。很高興你對我的信任,讓我有可能知道你那神秘的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可是你所有的讀者都渴望知道的最大謎團。但我有一個疑問。」

「請說。」

「我想,任何一個成功的懸疑小說家,小說中都會有暴力變態的黑暗元素,他們眼中的世界也必然和普通人不同,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可能會去殺人,更不用說殺過人。而關於你電腦里的那幾篇小說,我也很同意你之前的看法,即有人設了一個局。雖然小說所述竟然真實發生過,這點太讓人震駭,可沒解釋清楚小說是怎麼在恰好的時間在你電腦里出現之前,這並不能成為你可能是一個殺人兇手的佐證。這些你都很清楚,也詳細地和我分析過。」

鍾儀直起腰,在沙發上坐正,很鄭重地看著我,問:「但是現在你的態度突然轉變了,必然有一個強大的理由,足以推翻之前你對自己所做的這些極合理的辯護,才能令你一百八十度扭轉,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殺過人。既然你希望我能提供一些幫助,就請坦率地告訴我,這個理由是什麼?」

理由?

還能有什麼理由?

說實話我被問住了。我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我喜歡聰明人,但聰明人也總能製造意料之外的麻煩。

一個謊話需要另一個謊話來圓,我現在需要為自己虛構出來的自我懷疑編造出有信服力的理由,這真是太麻煩了。

明明是一張白紙,硬要說成是黑的,這也罷了,但你要說明為什麼是黑的,就有難度了。我當然沒有殺過汽修店的父女,也沒有把人頭掛上嘉峪關城頭,那電腦里冒出來的小說所述就算全都曾發生過,也和我沒有半點關係。我清楚明白地知道這點,卻硬要假作自我懷疑,一時之間有些無從下手。

我沒想到鍾儀會這麼較真。我原本覺得,如果她只是一個單純的讀者,面對偶像是個殺人犯這種巨大八卦,必然要懷著強烈的窺私慾探個究竟,在我開始鬆口的情況下,怎麼都該外表假作鎮定內心極度好奇;而如果她別有動機,就是設局的那一位,那麼既然她的目的就是讓我相信自己是個連環殺人犯,現在我開始動搖眼看著入局,她當然是樂見其成地配合了。

也許整件事情和她完全沒關係,她只是個我的崇拜者,我的形象在她心裡過於光輝偉岸以至於她不願意我是一個罪犯;或者她完全進入一個冷靜的心理醫師的角色,正在巨細無糜地為我做梳理,不放過任何微小的疑點?

此時卻不容我細想下去,得儘快回答問題,說出那個「理由」。

「是……呃,是那個女兒的死,以及鐵勾上的人頭。這些沒有在小說里寫到的,或者說和小說中不同的東西,卻一下子在我的腦袋裡跳了出來。雖然我對你們說的時候,是有邏輯的,很像是先經過了一步步的推導,最後形成的結論,但實際上它們就那樣突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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