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夜

又要再走一次絲綢之路。確切說,是絲綢之路在中國的主要部分:自嘉峪關開始,喀什結束,四千公里。

一個商業活動,對方是某功能性飲料。承接活動的廣告公司,有一名策劃是我的死忠讀者。旅程會剪成幾分鐘的宣傳片,在與我約定的時間傳上網路,即我下本新書的宣傳期,這樣兩相宜。此外還得在新書中提幾筆。我提醒策劃小姐,我是個寫殺人的,謀殺者才會需要功能性飲料,這可以讓他們以更飽滿的狀態,更變態的精神去做那些事情。結果對方不為所動,於是我就答應了,只要能保證我對那個世界的完全操控力,何必拒絕這一筆錢。看來有的是人能看清楚世界的本質:邪惡更具力量,多麼甜美的誘惑。

「老師,到時候順道幫我們上幾堂西域文化課喲。」電話的聲音柔且糯,讓我開始想像她的嘴唇和說話時微微振動的脖頸。

「我更擅長講殺人的故事。」我摸著喉節,微笑著告訴她。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這是臨行前兩天。我掛了電話,打開電腦。電腦開始自動殺毒,設定好的,每周一次。這是個相當漫長的過程,我剛開始寫作時置的這台電腦,至今已近十年,曾經的頂級配置現在開個機都需要兩分鐘。但這台機器天生帶著古舊和陰暗的氣場,長方匣子里隱藏了無數殺人的細節,在我端坐於前時慢悠悠從金屬縫隙里嗡嗡嗡盤旋出來。我希望它能多陪我段時間,至少再撐五年吧。

居然有毒,且很頑固,軟體跳出一行提示,問我是否要把文件徹底刪除。

我下意識地要點「是」,隨即停下了。

這個文件我沒見過。

當然電腦里有數十上百萬的文件,我認得的只有萬分之一。我不需要認識它們,我只要它們為我工作。但這個文件躲在隱藏文件夾里,文件夾的名稱是「記憶」,顯然有這樣名字的文件夾不可能是哪個軟體自動生成的,而我並不記得自己曾經創造過這樣一個文件夾並把它設置成隱藏。

有問題。

我找了個扔著不知幾年的空白U盤,把「記憶」拷進去,然後把U盤設置成只讀,隨後再次啟動殺毒軟體,把它從電腦里安全地刪除。

然後我點開了U盤裡的「記憶」。

「記憶」里一共有五個文件,出問題的是個名為「時間」的WORD文檔。我把它打開。

時間:1994~1999。應該忘卻的記憶。我把它們鎖起來,但鑰匙還在手裡。別去尋找。別去尋找。別去尋找。

就只有這麼點內容。

但卻讓人背脊一點點涼起來。

這分明是我的口氣!

1994~1999?

任何一個對我有丁點兒了解的人,都知道,我有五年的記憶失落了。對我的讀者來說,這可能更增加神秘感,他們對此津津樂道,猜測我在這五年里做了什麼。

這的確頗具傳奇性,少年在高一暑假的一天出門再未歸來,直到五年後在玉龍河邊的一棵槐樹下醒來。此後做過快遞、門童和圖書發行,2003年以一部充滿淋漓西域風情的《古井、眼珠、牙》成為當年中國最暢銷的小說,此後每年一部,2008年《流浪著死去》在日本引起轟動,反過來終於奠定在中國的地位。諷刺,卻也符合人性。

讓我暫時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表述人們的猜測。少年在還未到中年的年紀,就被他的讀者捧為大師。他面容滄桑,戴著副白手套,彷彿一位隨時隨地準備解剖屍體的法醫,性情時而內斂時而外放,可稱古怪,難以捉摸。有惡評者說,他的一言一行全是作秀,包括所謂的失憶五年,都是假造出來,為自己添一道神秘的光環。也有人說,他時常宣稱,只有殺人者才了解殺人者,也許他正是一個殺人犯,才能寫出如此兇惡的小說。當然更多的讀者則相信,失落的五年對他在懸疑小說上的成功至關重要,那五年里他必定經歷了離奇的冒險,他每一部小說的靈感,都是潛意識中那部分記憶一點點涌動復甦的結果。總之,所有人不得不稱認,他是一個傳奇。

我還是我。

1994~1999?這正是那五年!

我看了一眼文檔的最後修改日期:2002.8.9。

文檔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這是最早的一個,接下來的是2002.8.10。文檔名是「在嘉峪關」。

點開,提示要輸入密碼。

我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輸入了一到八。錯誤。輸入了「19761225」——我的生日,錯誤。減到六位「761225」,進入。

三五千字,不算長,超短篇小說的篇幅。我一口氣看完,站起來點了枝煙,然後回到電腦前,點開第三個文檔「在敦煌」。又需要密碼,照之前的輸,卻不對。

我輸了一個常用的密碼——我的郵箱密碼。錯誤。

我自嘲地笑笑。

卻沒有再繼續試下去。

先前打開的文檔里,是一篇以《在嘉峪關》為名的小說。一篇講殺人的小說,有些沒頭沒尾,但足夠精彩、淋漓、有殺氣。就像是我寫的。

真像是我寫的,功力與我當然有差距,但與寫《古井、眼珠、牙》時的我比,正相彷彿。

好吧,我承認,如果不是我的確沒寫過這樣一篇棒小說,簡直自己都要分不清楚。鼓掌,那莫名其妙的弔詭作者真有天分。

有意思的是,2002年的8月,我正在寫作那部一鳴驚人的《古井、眼珠、牙》。

這不是巧合,我不相信巧合。

兩天後我就要出發,第一站便是嘉峪關。在此之前,我得把這不知什麼時候鑽進我電腦里的狗屁玩意兒解決掉。

但也不急在一時。有張有弛,有緩有舒,這是我小說的節奏。

也是殺人的節奏。

晚上我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六點醒來。我給自己做了煎蛋和火腿腸,煮了一杯榛子口味加奶咖啡,拿出張A4紙,在上面寫下所有可能會是密碼的數字。

我寫了三十九組。然後打開電腦,開始一一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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