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婚列車

午後兩點三十分到三點鐘的東京車站第十二號月台上,花團錦簇,一團熱鬧。

開往伊東的「出湯」號列車在三點鐘開車,如所周知,為了新婚夫婦們,它特別掛了一節「羅曼蒂克車廂」。前來送車的人們,一直到火車離站之前,都是把車站擠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造成了有些像結婚盛宴時的歡樂氣氛。

新婚夫婦們已經換上了簡單方便的旅行裝束,倒是送客的人們,有的還穿著燕尾服,有的還穿著刺繡和服。

在這樣的場合里,集聚了這樣多的裝扮整齊的人物,看來真是莊嚴中帶著滑稽。

若宮四郎坐在離著「羅曼蒂克車廂」還有兩節的車廂里,悶聲不出。今天忙亂不堪,連午飯都沒有顧得吃,在車站小販那裡買來三文治,兩頰正在動作。

一邊吃東西,一邊看走來走去的人群,總比光看不動的東西,容易增加食慾。若宮四郎就把一隻手腕支在窗台上,眼望著月台,吃得像個小孩子一般。

麵包屑簌簌地落在膝上,弄得西裝褲一片白色。

看看大鐘,還有五分鐘就是三點鐘,這時候,慌慌忙忙奔下月台的樓梯,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的,既有新婚夫婦,也有送客的人。站在月台上的送客者眺望著這般光景,十分興奮。大家都是臉上發燒,面紅耳赤。

前面的笑聲和拍掌聲傳到這節車廂里。火車馬上就要開行了,這邊的乘客雖然和新婚列車無關,也個個探頭張望。

「無論什麼時候,新婚旅行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坐在若宮四郎對面的一位中年男子說。

「你先生當年去的是哪裡?」

「是別府。」顴骨高隆、滿臉疲態的男子笑著說道。

「是九州嗎?玩得怎麼樣?」

「很早的事情了。事後想來。也沒有什麼可追憶的。說起來,在記憶里早就淡忘了。」

若宮四郎望了他一眼。領帶折皺,上衣領子泛著油光。這個人很像過去連新婚旅行都沒有享受過。

「啊呀,你看看那一對,」小鬍子男人望著窗外,張開大嘴叫道:「親密得就像絕對要白頭到老一樣。現在,他們陶醉得不知道天有多高了。」

中年男子這句話分明有些嫉妒。

若宮四郎自覺離著結婚時期還遠,並沒有任何感觸,不過,對於坐在前面的這位旁觀者的心情,卻有幾分同情。

「還有人來呢!」一個人張望大鐘。

高顴骨望望窗外,不覺「哎呀」一聲。

若宮四郎一邊咬著夾在三文治裡面的火腿,一邊順著對面那個人的視線,向窗外看。

月台的梯階上,急忙忙,氣喘喘地跑來一對新婚夫婦。新郎撇開大步一直前奔,新娘意識到四周群眾的眼都望著他們,步子雖然異常零碎,也勉強跟在後面。

開車的鈴聲響了,送客者的喊聲更加提高。

「哎呀,要跌倒了。」坐在對面的人說。

「可不是,腳步踉蹌地。」他的同伴從旁邊望出去,開口說道。

正在趕路的新郎大約二十七、八歲,身穿淺褐色西裝,瘦高個子。新娘也許是二十一、二歲上下,面龐明朗,穿的是白底灰花襯衣。

兩個人好不容易攀上車廂,鈴聲也停住了。

「好極了,」對面那男子對同伴笑著說,「雖然是人家的事,看著也真提心弔膽。」說時,火車略微開動。

「沒有人送他們啊,這對新婚夫婦。」小鬍子說道。

「趕得緊急,送客的人還沒追上來呢!」系著折皺領帶的男子,又向窗外探望。

「再見,再見!」火車已經前進了,若宮四郎的窗口,也滑過了一群群高聲送別的人。大家都是一樣,高搖著手,一邊笑一邊向前面招呼。

若宮四郎受到他們的影響,也眺望越來越遠的月台,在這一群群送客的人的後面,果然沒有新的送客者到來。

「趕得這樣急,送客的就趕不上了。」對面的男子關上玻璃窗說道。

「也許是吧。」小鬍子說。「其實,也許是根本沒有人送他們。」

「新婚旅行沒有人送行?」對方轉過頭來說,「哪裡有這樣的事。人生大事,新婚旅行哪有沒有人來送行的道理。一定是趕不上時間,追到月台已經晚了。」

若宮四郎竊笑。這傢伙過於關心別人的新婚旅行,多怪。

有人送行,沒有人送行,怎樣都好。他用手把褲子膝頭上的白麵包屑扑打下去,準備設計一下到了熱海之後,如何進行採訪。

若宮四郎是報館出版的周刊雜誌的採訪記者。

最近的周刊雜誌,每期必定在卷首刊印一篇特集。每星期都要搞特集,在編輯工作上是一件相當辛苦的差事。

「R周刊」今天中午開會,決定下一期的特集是「現代婦女的傾向」,並且命令若宮四郎立即前往熱海,向正在熱海的婦女問題評論家島內輝秋進行採訪。

「現代婦女的傾向」是個很妙的題目,大略來說,是要提出現代婦女目前注意不到的問題,作一個最後總結,請島內多提意見。

島內輝秋原是某私立大學教授,寫過幾本關於婦女問題的書籍,很受歡迎,現在,他是這方面有名的評論家了。

可是,島內是個出名難對付的人物,不高興的時候,絕對不會見新聞記者。

而且,他似乎相當愛錢,開出的稿費價格,常令記者哭笑不得。

若宮四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考慮會見島內的戰術。不知道是吃飽了三文治,還是工作疲勞,想著想著,不覺入睡,打起輕鼾。

到了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已經出現了「熱海車站」字樣。乘客大部分站起身來,涌往車門。

他跟在乘客的最後,下了火車。採訪對象住在旅館裡,所以無須匆忙。

走出月台的人群中,新婚夫婦們一對一對走在前面。若宮四郎突然間想起坐在對面的乘客所講的「沒有人送行」的那對新婚夫婦,不覺微笑。在東京車站時,送行的人有多有少,來到這裡就公平了,都是只剩下夫婦兩人。

出到站外,旅館接客員排得整整齊齊的,招呼新婚夫婦們坐上汽車,相繼開走。

也許是最後出站的緣故,連一輛出租汽車都截不到。

他停住腳步,望著面前駛過的一輛輛新婚夫婦汽車,還是看不到那一對夫婦,大概已經先走了。

這次輪到他自己苦笑了。由於那兩個中年男子的談話,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竟也對那對新婚夫婦關心起來。其實,什麼關係都沒有,只是在車窗望見一眼,何必關心。

「先生,車來了。」一個纏臂章的人對若宮四郎說,「去哪裡?」

「蒼海旅館。」

「喂,去蒼海的。」招待員對司機說完,讓客人上了車,便「砰」地一聲將門關上。

汽車滑下坡路,直奔熱海市中心。在轉彎處,左邊就是大海。許多團體觀光客人慢吞吞地散步。

「先生,今天可是好日子啊!」司機向著背後說道,「單是蒼海旅館今天就來了三對新婚夫婦。」

若宮四郎站在蒼海旅館的櫃檯旁邊。

管事正和一對外國人夫婦談話,客人連連點頭,告辭而去。管事這才轉過身來說道:

「讓你久等了。有什麼事嗎?」這個人生得一對大眼睛。

「要見島內先生。請告訴他,我是東京R周刊的若宮。」

「請你等一等。」管事拿過電話,可是,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呀,我忘了,島內先生出去了。他的房間鑰匙還存在這裡。」

「出去了?」若宮四郎詫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那可沒有交代。」

「到哪裡去了呢?」

「也不知道。」管事打著官腔回答。兩隻手放在櫃檯上,用兩隻大眼睛望著客人。

島內輝秋原來已經在電話上答應了他的訪問,而且指定了時間。既然安排妥當,到時候竟然出去了,真讓人不滿。

「有沒有留字呢?」

管事望了望鑰匙架,轉過臉答道,「沒有留字。」

電梯下來了,兩個纏頭印度人,從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到櫃檯前面。

管事馬上拋下若宮四郎不管,開始和印度人搭話。

管事給他們介紹熱海的名勝。大個子印度人滿臉笑容用英文說道:

「錦浦是有名的自殺的地方嗎?」

看樣子,管事特別介紹了錦浦這個以自殺聞名的場所。印度人依然是堆著笑臉,揚手告別。

管事又向若宮四郎站立的地方轉過頭。用一種詢問式的眼光,似乎要問他還有什麼貴幹。

「那麼,我就等島內先生回來。如果他回來的話,請通知我一聲。」若宮四郎說。

「好。就請到大廳坐一坐吧。」他伸出手掌。

大廳很寬廣,擺著不少套桌椅。客人稀稀朗朗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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