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冷眼旁觀

那天的山田事務官在規定時間的前一刻鐘就到辦公室。他差不多從沒有遲到過。在職二十五年,他始終是較規定時間早十分鐘或一刻鐘上班的勤奮的公務員。可是偶爾這個勤奮卻成為同僚們嘲笑的對象,勤奮和愚笨相通,所以只好規規矩矩準時上班嘛,同僚們背地裡這樣說他壞話。

那種壞話,山田老早就聽到過,可是,那也不過是開頭幾年有人說說而已。二十幾年來他保持一貫,人家也就不覺得奇怪;如今如果他趕規定時間上班,反而會被認為可能發生什麼事故了。

山田之早一刻鐘上班,並不是由於對工作的勤奮,也不是對工作有興趣的關係。只不過是忠實遵守者,初入農林省當時的直屬長官某局長對新進官吏說的,一般官吏一定要較規定時間大約早一刻鐘上班這個訓詞而已。就他而言,這卻成為習慣了。

對省署感到絕望是始於進入省署後的第七、八年。自從那時以來,對自己的工作就不再感到有意義。每有有資格者新進省署,他就教導實務處理的初階,如今經過他調教的總共有百人以上了。其中有的人當上局長、次官了。有的人離開省署去當代議士,正在政界好不威風。起初眼看著那些後進趕過他直上青雲,不免悵然若失並感到難堪。可是,曾幾何時,當他徹悟到那就是公家機關的結構,就再不會有情緒上的困擾了。相反地他卻變成完全的局外人。他覺得冷眼旁觀他們為著及早扶搖直上而展開醜陋的明爭暗鬥,是一種樂趣。

今天的山田樂趣盎然地坐到自己的辦公桌來。是規定時間的前一刻鐘。辦公廳里的人稀稀落落地沒有幾個。

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被刑警二人叫住,就倉橋副科長的死亡給問這問那。他打算把這始末報告給岡村局長。他打算淡淡地把昨天受到刑警問話的事實,一五一十說出來。

本來是不想說的。可是畢竟那是跟省署有關係的事情,刑警二人的問話也問到岡村,所以後來覺得還是有報告給岡村知道的義務。

目前,在這糧食管理局,倉橋副科長的猝然死亡成為熱門的話題。不,成為農林省全體同仁的關心事。因為不論何許人都認為:倉橋的死亡強而有力地阻止了砂糖瀆職案的偵辦。

在砂糖瀆職案的揭發正不斷進展的階段,這局署和省署都籠罩著沉悶的氣氛。同僚們講話也是交頭接耳,好像是害怕著些什麼。可是,一經知道副科長死亡之後,搜證將再不會有進展,大家的話題也就集中於倉橋的猝然而死了。此際,同樣是悄悄話,卻變成好奇性的興味了。

山田事務官始終一貫是冷靜的旁觀者,也是忠實於命令的實務家。他邊忠實地執行上司的命令,邊不斷地以客觀眼光來看那檔子事。在這個意義上,他是個哲學家,人生觀察家。更且,這位觀察家抱持著以嘲諷的眼光來分析上司生態的科學家之態度;而這分析的態度也適用於自己身上的自我虐待者。

山田事務官就去科長那邊,說有話要跟岡村局長當面講。不論什麼場合他都遵守職級秩序的人,所以依職階先求得科長的諒解。

「有話?是那方面的事情呢?」由於這位老事務官要直接見局長,科長擔心的問。

「是這樣子的。昨天警視廳偵二課的人,在下班路上叫住了我,就倉僑副科長的死亡問我一些事情。我想把這經過向局長報告一下。」山田事務官瞄著科長的神色,心中覺得可笑,表情卻始終顯得一本正經。

「偵二課的人?」科長直覺得這可不得了似的緊張起來,急躁的問:「他們問些什麼呢?你是怎樣回答的呢?」

「我想,當面跟局長說比較好。因為偵二課的質問里頻頻出現局長的名字……」

山田事務官邊佯裝成柔順的部下,邊用溫和的理由來抵制科長的問話。他這態度就是他心中的嘲諷:我要吐露出來的消息,跟你這等人說也沒有用,想要聽,就跟我一起到局長室來聽我說好了。

「敢情是。」

既然要跟局長當面說,科長也就莫可奈何了。這位科長雖然受著岡村的照顧,卻畏縮岡村的古怪性格。動不動就被岡村怒斥的也就是這位科長。因此,沒敢說依照程序得先跟我這科長講。

「我現在就去問局長是不是方便。」

科長匆匆離席,獨自去局長室,而讓山田在那兒等。從這個舉止也可以看出科長對局長忠心耿耿及小題大做主義。山田在心中獨個兒莞爾一笑。

不久科長回來,重新傳達道:

「山田君,局長請。」

山田和科長一起進入局長室。岡村彎伏在大辦公桌正在逐一給裁決文件蓋章。從他的手勢看來,好像擔心著山田的報告。沒立即抬起頭來望這邊,那不過是佯裝沉著。

山田佇立約莫兩分鐘等著岡村抬頭。給文件蓋章告一段落之後,岡村始抬起蒼白的臉,指著一張椅子說:

「坐下來吧。」

然後他對科長給以銳利的一瞥,簡短的斥退道:

「你可以到那邊去。」

山田事務官沒有坐下來,就站在岡村局長跟前,敘述被警視廳偵二課的刑警質問的情形。

刑警特別重視西律師的存在。刑警曾經質問:山田去作並溫泉的梅屋旅社領取倉橋副科長的遺體時,西律師採取什麼態度?還有,西律師有沒有說過什麼特別的事情?山田繼續道,刑警還問這問那,比如說,有沒有看過倉橋副科長的遺體?如果看過,副科長是身體的那個部位受傷?還有,副科長級的人在地方突然死亡時,以往有沒有特地由省署派出運屍車去領取遺體的例子?如果這次的情形特殊,那麼,是那個上司發出派車命令的?

「嗯、嗯。」

岡村局長起初乖乖的聽著,不久就彎下腰從桌子的一旁取出威士忌,在山田面前注入玻璃杯開始咕嘟咕嘟的喝起來。

「那麼,你是怎樣回答的呢?」局長彷佛聽取部屬的工作進程報告一般的問。

「是的,我回答了刑警的問話。」山田事務官佇立著,手掌重疊在前頭輕彎著背說道:「西先生沒有說過什麼特別的話。我一到旅社,西先生就說,遠道趕來,辛苦了。此外也沒有受到什麼特別的指示。我就是這樣回答刑警的。」

「嗯。」

「就有沒有看到倉僑副科長的遺體這一點,我跟警視廳的人說,我在安放遺體棺木的房間燒過香,在那裡,西先生以及旅社的人也在場,對待死者非常鄭重……」

是一片謊話。那時棺木孤零零的被擺放在冷清清的一間房,連蠟燭也沒有點上火。

「就是這樣。西先生跟我說,倉橋君猝遭慘變,太可憐了;請看一看死者的臉吧;就打開棺蓋讓我拜死者。所以,我悄悄的窺視了一下,倉橋君簡直是睡覺一般面容安詳。頭部綁著繃帶,可以看出曾經受到十分周到的治療的痕迹。此外,沒發現到其他受傷的地方。我是這樣回答警視廳的人。」

這話也是編造的。實際上倉橋一臉繃帶只是微露出眼鼻而已;頭部、顎部、頸部全都綁著厚厚一層繃帶,烏黑的血跡也滲出繃帶上。而且,西只稍微挪開一下棺蓋,山田沒瞧清楚就又關上了。

「嗯,敢情是。」局長再注滿威士忌灌入嘴裡。

「就是這樣子,我跟警視廳的人說,就領取遺體一事沒有什麼特殊情況,西先生的照料可真是無微不至。還有,就省署派出運屍車這事,我是這樣回答的:那雖然沒有先例,可是這次是岡村局長悼念部下之餘,特發出派車的指示的……」

「辛苦了。」局長很難得的展露微笑慰問山田:「我不再三叮嚀了,這事可不要跟任何人說。」

這樣叮嚀之後,就囑咐山田退去。山田一鞠躬離開局長室。局長室的秘書小姐送他至門外。一介事務官獲女秘書送至門外的殊榮,除非這樣上局長室否則是絕對不可能有的。

山田事務官一回到辦公桌來,科長馬上請他過去。

「局長那邊還好吧?」被拒絕在場的科長憂心忡忡的問。

「心情還不錯。」

山田仍然一無表情。科長想問一些事情,可是望了山田的面孔,不敢啟口,只說句:

「辛苦了。」

稍後,科長急急忙忙上局長室去。

山田被局長叫去,這是辦公廳的人都知道的。還有,他為領取問題人物倉橋副科長的遺體而去過東北的溫泉鄉,那也是同事們全都知道的。局長請他去,不外乎是為著那檔子事,這也是大家可以想見的。

儘管如此,還是有人旁敲側擊地探問局長請他去為的是什麼事。

「不,不是那檔子事。」山田把一支煙用剪刀剪成兩截,邊裝入煙斗回答說:「局長只不過是說,想在庭院里栽植茶花,要我代為介紹信譽好的園藝店。」

山田把剩下來的半截香煙,小心翼翼地放進煙盒裡,腦際里浮現出岡村局長,他想:「那個年輕傢伙,為著那檔子事怕十分著慌了。倉橋的死亡讓他鬆了一口氣,可是接著警方懷疑死因著手調查,他內心一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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