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午十點,柳田桐子走出神田一家旅館。原想早點出門,但聽人說,大律師是不會一大清早去事務所辦公的,所以才挨到十點鐘上街。

大冢欽三是桐子從九州慕名趕來尋找的那位律師的大名。此人以擅長辦理刑事案件著名,但桐子只有二十歲,又是個小小的公司打字員,是不會知道這些的。那是一場意外的災難降臨到她頭上之後,從各種人的口中聽說的。前天晚上,桐子打北九州的K市出發,昨夜很晚才抵達東京車站。一出車站,她徑直去了神田那家旅館,她曾經在念初中去旅行的時候,集體住在這家旅館裡,總覺得住這兒心裡踏實些,而且,接納學生團體的旅館,費用也不會昂貴。雖然桐子並不認識大冢欽三律師,但她相信能找到他,而且認定,見了面他會承接這樁案子的,所以才從九州出發,在火車裡顛簸了二十個小時,風塵僕僕來到東京。對她的這片誠意,初次和她見面的大律師不會無動於衷吧。

早上起床時,天空還是一片龜肚白。桐子連續乘了二十個小時的火車後,在旅館裡竟然能這麼早醒來,恐怕不光是青春年少,還有著心情激動的緣故吧。旅館在高台街,早上安靜得使人想不到身在東京。這個大城市跟上回來此地的感覺完全不同,也可能是現在單人住房的原因。臨窗有座小學,起身的時刻,學校操場上空無一人,不多會,漸漸出現了一兩個小黑點似的人影;當窗外傳來陣陣喧鬧聲時,女招待來鋪床了。

「你起得真早啊!」上了年紀的女招待眼角上爬滿了皺紋,她打著招呼說,「你不累嗎?不再多睡會兒?」

「不,我已經醒了。」桐子坐到放在套廊上的藤椅說。

「真是年紀輕啊,要是咱們就不行嘍。」

女招待知道桐子昨天深夜從九州來這兒,送來了茶和放在小碟里的梅干。梅干雖小,卻煞有介事地布滿了皺紋,桐子的目光不禁怔怔地瞅著它。

「九州,我多想去一趟。聽說是個不錯的地方啊。」

「嗯。」

女招待用白布仔細拭起紅漆的桌子,說:「小姐是頭一回來東京?」

「……」

「來觀光的?」女招待斷定青年女子單身住下旅館,就是說在偌大的東京沒一個親戚朋友,不是來旅遊,便是來尋找職業的。

「不,不是的。」坐在藤椅里的桐子回答。

女招待整理起桌子,紅漆桌上映出了雪白的茶碗。她跪坐著依次放好碟子,眼神里流露出尋思的目光。桐子掏出本記事冊,上面記著大冢律師事務所的地址。

「東京都千代區丸之內二丁目M仲×號館x號室。」桐子說出了地址,打聽怎麼去法。

「就在東京車站旁,正對著八重洲口。」女招待告訴了她乘電車的路線,還象打聽什麼似地問,「那兒全是公司,你有熟人?」

「唔,我想去律師事務所。」

「律師?」認準她是來東京尋找職業的女招待,聽了吃驚地瞪出眼睛,「就為這,特地打九州趕來?」

「是的。」

「真了不起啊。」女招待打量著這位比自己年齡小得多的姑娘。看來,這位年輕的女客是為著一樁麻煩的案子來的,還想順便再問問明白,可又不敢太冒昧。

「那一帶你熟嗎?」桐子問。

「曖,我常去那兒。街的兩旁全是一式的紅磚建築,門上好象掛著許多公司的牌子。你找哪個律師?」

「大冢欽三律師。」

「大冢律師?」女招待倒吸了一口氣,「那是位有名的律師啊。」

「你認識他?」

「不,不直接認識。你知道,干我們這一行,能見到各式各樣的客人,所以自然知道。」女招待笑了,用目光瞅著桐子說,「噯,你要找這位第一流的律師可不簡單哪。」又問,「你們那兒沒有好律師嗎?」

「那也有。」桐子低垂著眼帘說,「不過,我想最好能請東京第一流的律師。」

「那自然再好也沒了。」女招待驚訝地瞧著這位從九州趕來打官司的單身少女,「你遇到什麼麻煩事了?」

「唔。」桐子含糊地應付一聲,突然閉上了嘴。她從藤椅上站起身,走到齊齊放著茶碗的桌前跪坐下來。她那稚氣未脫盡的側影卻透出一種涼意,頓時,使女招待感到沒法再張口刨根問底了。

丸之內M仲×號館座落在街兩旁一式用紅磚砌就的高樓地區,去那兒簡直象到了外國古老的城裡,又象畫片上見過的那種明治時代西洋館的風貌。初夏明亮的陽光,把這些建築的輪廓映照得黑白分明,樓房的大門狹窄,望進去什麼也瞧不清。要不是門前柏油路上的行道樹泛出綠色的光亮,這條街簡直象一幅銅版畫那般凝重呆板。

商社的門口,都有鑲嵌著某某公司金色字樣的黑色金屬招牌。金字招牌跟這一帶昏暗的色調非常相配。在這條路上要是把來往的汽車換成得兒得兒的四輪馬車,也絕不會使人感到不協調。桐子問了來往行人,好容易才找到大冢欽三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原以為連九州都聞名的大名鼎鼎的律師,東京人更不用說了,沒想到這兒竟會無人知曉。有的行人停下步歪著腦袋想了想,露出抱歉的笑容,搖搖手匆匆地走了。就這麼接連問了五個人。第六個是學生,終於把她帶到一幢房子前,指著塊顏色發暗的招牌說:「就這兒。」

桐子站在這塊招牌前喘了口氣,原來籌措旅費,在火車上顛簸了二十小時來找的地方,就是這麼個四四方方象是洞穴一般黑洞洞的大門啊。這時,從門裡並排走出了兩個年輕人,趾高氣揚地跨下石級,朝一旁的桐子瞥了一眼,其中一個把吸剩的煙頭擲下,兩人並肩而去。

大冢欽三律師正在房間的盡裡頭,他面前坐著位來客,這可不是位招人喜歡的客人。

書櫥把大房間隔成兩間,進門一大間里,放著五位年輕助手的辦公桌,此外,還有一個從前在法院當過書記的辦事員和一個干雜務的女職員的辦公桌也放在這一間。年輕律師們把桌子排成半月形背門而坐,辦事員的桌子和案件委託人初次上門時坐的椅子也都放在這兒。雖開著門,從門口還是不能把整個房間一覽無遺。裡頭還有一小間是大冢欽三的辦公室,放著張大辦公桌和一張轉椅,還備有客人用的椅子和茶几。房間的牆已經陳舊灰暗。

那位來客坐在這張椅上,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顯得洋洋得意。此人原來擔任過高級檢察官職務,所以大冢欽三見他也得讓三分。律師今年五十二歲,且白髮已從鬢角爬上了半頭,但臉色紅潤,兩頰豐滿,只是雙下巴上的肉顯得有些鬆弛,呈現出一副將邁入老年、精力卻還充沛的儀態。大冢欽三此刻心裡還在牽掛著經手的一樁案子,離判決的日子不遠了,該準備的材料還不齊全,客人的話雖在耳邊響著,他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腦子裡凈想著那樁案子。儘管如此,這位客人是怠慢不得的,所以,大冢欽三仍面露微笑,不時嗯、嗯地答著腔。大冢律師決意不再去想那案子,客人的話也不知說到哪兒了。驀地想起,跟河野徑子說好,今天下午兩點陪她去川奈玩高爾夫球,又差點把這事兒忘得一乾二淨。時間稍微晚了些,不過現在趕去也許還來得及。想起這件要緊事,大冢便不時瞧著手上的表。

客人察覺大冢欽三在瞧時間,終於站起身來告辭了。大冢律師將客人送到門口,總算鬆了口氣。這時,眼角瞟見辦事員奧村桌前坐著位年輕的姑娘正在說什麼,她身穿白色套裝,在這間房裡顯得很刺眼。面朝里坐著兩位年輕律師的桌上全攤滿了厚厚的材料。大冢回到自己房間去的時候,只覺得奧村正向自己轉過身來。大冢走到桌邊收拾起東西,心想,奧村別是來找我的吧。正這麼想,果然見奧村踏著慢吞吞的步子進來了。

「來了個案件的委託人。」奧村瞧著律師往自己的黑色公文包里塞材料便遲疑地說。

「是嗎。」大冢想起方才瞧見的那位身穿白色套裝的年輕姑娘。

「您見她嗎?」奧村又問。

「其餘的各位呢?」大冢欽三鎖上鼓鼓囊囊的皮包,反問道。

「三個人不在,其餘兩個人好象手頭上都忙著呢。」

大冢律師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有委託人來,都須親自接見,自己忙不開的當口,就讓年輕助手去接待,所以,今天自然該由他親自見那位姑娘。

「什麼事?」大冢看著奧村問道。

「您要出去?」奧村見大冢象要下班回家的模樣,表示願意自己來處理的神態。

「不,稍微談一談也行。」大冢正要去幽會,不免有點兒心虛,點了支煙說。

「一件殺人案,委託人是被告的妹妹。」奧村翻開筆記本看著說,但又做出副不太感興趣的模樣。

「是哪兒的?」大冢律師在腦子裡搜尋著見過的一些新聞報導。

「案子發生在九州K市。」

「九州?」大冢律師不禁瞪大了眼睛瞧著奧村,「九州,那麼遠啊!」

「委託人說要仰仗先生的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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