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見,我的小姑娘

後來,也正是這跌宕起伏的生活告訴了桑離:站在高處的人,假使有一天從高處落下,那麼,他擁有的,可能也只剩他自己。

除非他在走向高處的過程中,還記得保留靈魂深處那些最真純美好的東西。可是,一個有野心的人,若想簡單地活著,這又是多麼不可能的事。

原來,簡單生活,才是大福氣……

上午九點半,站在鳳凰山殯儀館的靈堂里,桑離想到這些,突然有些恍惚。

隱約,那些舊事、那些故人,還是在她沉寂的記憶里,影影綽綽,起起伏伏。

或許,從來沒有消失,也畢生無法湮滅。

這樣發獃的時候,常青就站在桑離身邊,她也不說話,只是神情哀戚地看著懸掛起來的遺照沉默。

靈堂里那麼安靜。

此時,所有等待弔唁的人們都等在靈堂外—桑悅誠服務過的大型國企至今保存著許多機關作風:專門的治喪小組忙前忙後地擺花圈、放鮮花,靈堂外有穿黑裙的姑娘在發放小白花,還有幾個小夥子來來去去地引導外面的人排隊。只有家屬站在靈堂里,等待追悼會的開始。

不知過了多久,常青扭頭問桑離:「馬煜呢,他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桑離愣一下,低頭說:「他出國了。」

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有些忐忑—她都不知道如果她說她壓根沒有告訴馬煜,別人會怎樣想?

常青看桑離一眼,深深嘆息:「小離,其實大家都不瞎的,你心裡想什麼,你以為只有自己知道?」

桑離不抬頭,只是看腳尖。

常青緩緩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九歲,現在一轉眼,就是近二十年。早晨給你爸爸化妝的時候,我就想,我今年也五十一了,年過半百才知道過日子其實是件頂簡單的事。兩個人能相遇,能在一起,是緣分,就一定要珍惜。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突然發生的事,轉眼間就把一個人從你身邊帶走。所以,就算你們感情再好,『天長地久』也不現實,生活中的變數太多了。那麼,能一起相互依靠的時候,就好好地在一起吧。」

桑離微微偏一下頭,掩飾住眼裡的那些淚水,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常青說:現在,不是她不愛,而是當年少時的愛情與長大後的溫情相遇,她自己都拿不準,要往哪邊走?

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可是靜靜的,什麼消息都沒有。

田淼說過的,她會給桑離打電話。

可是三十六個小時過去,桑離仍然不知道,沈捷的手術有沒有成功?

正發獃的時候,門口響起說話聲。桑離和常青抬頭,就看見馬煜急匆匆走進來,一直走到她們面前,帶點焦急地開口:「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一邊說一邊微微喘息,整個人看起來風塵僕僕。

桑離和常青都愣了。

過幾秒鐘,常青先反應過來,眼圈又紅了:「辛苦你了,這麼遠還趕過來……」

桑離卻愣愣地看著馬煜,天熱,他臉頰上有汗水落下來,卻顧不上擦,而是把行李箱放在一邊,轉身緊緊握住桑離的手,看著常青說:「對不起,來晚了,什麼忙都幫不上,您看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常青遲疑一下,從身邊拿起一朵小白花別在馬煜胸前,再拿起一塊象徵親屬身份的黑布,套上馬煜的胳膊,用別針在袖子上別緊了,有些哽咽:「去道個別吧,上次那麼匆忙,他總說沒看清你長什麼樣子。」

說完她便轉過身去擦眼淚,桑離也終於忍不住,任淚水掉下來。

馬煜表情凝重地拉過桑離的手,與她一起站到桑悅誠的遺體前,化了妝的桑悅誠看起來越發像是睡著了,桑離一恍惚,脫口而出:「爸—」

身後的常青猛地一震,抬頭盯著桑離看:這個稱呼,有多少年沒聽到桑離喊出口?

桑離好像也意識到什麼,自己愕然地收了口。

還是馬煜接過了她的話,也喚一聲:「爸—」

桑離愣一下,扭頭看馬煜,卻看見他神情肅然地看著桑悅誠,語速緩慢,像是發誓:「爸,您放心,我會對桑離好,一輩子。如果您在天有靈,請您保佑我們,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他緊緊握住桑離的手,他的目光那麼虔誠,帶著沉痛的哀傷,卻也有最真摯的企盼。

寂靜的靈堂里,桑離的淚水終於再度湧出來。

這個男人,他知不知道這樣的誓言有多重?

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這樣的逝者面前,他卻如此鄭重而莊嚴地許下一個一輩子的誓言?

他不怕嗎?不怕那個叫做桑離的掃把星,不怕她可能帶來的噩運?

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知道,這個一直被自己當作一個影子一樣偶爾想起來、偶爾又會忘記的男人,他真的鐵了心,不想只做她生命中的那個配角?

哪怕她把愛給了向寧,把不忍給了沈捷,他卻仍然站在那裡,在她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告訴她:他在等,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轉身,就會看見他的懷抱。

是有溫暖,有愛,有家,有笑聲,有瑣碎而真實的幸福的懷抱。

追悼會後,是馬煜捧著骨灰盒,與桑離、常青一起去往骨灰存放室。

常青有些難過:「都說入土為安,小離,你應該把你爸爸送到你媽媽身邊。」

桑離卻靜靜地答她:「阿姨,我想,如果真的要爸爸選擇,他可能更希望永遠陪著你,畢竟這麼多年,他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有過日子的感覺。」

常青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桑離,桑離急忙解釋:「您別誤會,我只是覺得,爸爸更想等著……」

說不下去了,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正確表達自己的善意。

還是常青先握住了桑離的手,有些哽咽:「小離,你不用說了,我明白。」

她抬頭,看著桑離,含著淚淡淡地微笑:「謝謝你。」

她吁口氣,欣慰地看著桑離和馬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們就和淼淼一起合葬我們吧,這樣,到了天上總還算是有個伴兒……」

她仰起頭看天空,驕陽似火,似乎就要烤乾了人的眼淚。

桑離看著常青發間一點零星的白色,突然那麼心酸。

當晚,是已經冷清了許久的桑家第一次亮起晚餐的燈光。桑離正和常青一起準備晚飯時手機響,她拿起來看,是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手術成功。

發信人:田淼。

一顆大石,終於落了地。

桑離在廚房裡長吁一口氣,常青看到了,隨口問一句:「有事嗎?」

桑離搖搖頭:「沒有。」

常青探頭看看屋外的馬煜,轉身把桑離往外趕:「你出去陪陪馬煜吧,陪他上街轉轉,或者去海邊看看。」

桑離還要說什麼,常青卻執拗得很,仍舊還是把桑離推出門。

是傍晚了,海邊城市的風已經開始微微的涼。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做晚餐,行人也在忙著往家趕。桑離和馬煜肩並肩在街上走,偶爾桑離會指給馬煜看:這裡,是我小學同學的家;這裡,是我小時候和南楊捉迷藏的地方;這裡曾經有個紀念碑,不過後來被移走了……

馬煜安靜地傾聽,偶爾嗯嗯啊啊地答應幾聲,時光靜謐,是難得的安然。

中間途徑一家小書店,桑離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回身拽馬煜的胳膊,問他:「我們進去看看好不好?」

馬煜點頭,信步隨她走進去。書店不大,外面一半多是當月的雜誌,裡面幾個有限的雜誌,擺放的也都是些暢銷書。

桑離一排排地看過去,突然,視線就凝固在了一處。

馬煜站在她身後翻一本《中國國家地理》雜誌,許久不見身後有響動,回頭,就看見桑離一個人獃獃地盯著書架上的一本書看。

柔和的淡色封面,隱約的玫瑰圖案,襯著右上角黑色的書名:《芬芳歲月》。

封面左下角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中年男人風度翩翩,身邊的女子雍容高貴,身後站著英俊的男孩子,兩手搭在父母肩上,笑起來的樣子陽光燦爛—倘若這樣的情景算不上「天倫之樂」,那麼還有什麼能襯得起這四個字?

或許也是見桑離對這本書過於關注,看店的年輕女孩子走過來熱情地介紹:「這本書不錯啊,旁邊藝校的學生好多過來買的。梁煒菘嘛,本身就是名人,他老婆又是這麼有錢,以前都不知道啊,看了才知道原來有錢人也可以過得這麼幸福。藝校的學生說買這本書不光可以了解偶像的生活,還可以當作是服飾指南來看,裡面有梁煒菘老婆的照片,一身名牌,可漂亮了……」

桑離不說話,只是緊緊盯著那本書,過很久才伸手取下來,捧在手中,翻開內頁。

梁煒菘—真的就是那個梁煒菘,知名男高音歌唱家,音樂學院聲樂系主任、教授、學科帶頭人、碩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若干知名大劇院的簽約藝術家……

趙倩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