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與死亡(代序)

《夏洛的網》恰好寫了一個在一年中發生的故事。農場的四季,如人生四個階段,悲歡盡在其中;濃墨淡彩,隨情節的開闔而變化;最後,繁華和喧鬧終於收場,悲劇和戲劇都已過去,只留下平淡的,無盡的人生--肖毛記

愛與被愛,記憶與遺忘,虛偽與真實,友誼與孤獨,痛楚與歡愉,卑鄙與崇高。

還有生命。

還有死亡。

還有生活的態度及意義。

昨天,早晨起來上班時可能就快遲到了,但我並不著急。

遲到就是遲到,它並不會變成別的什麼可怕的動物。有些東西,見得多了,就等於不見。就等於"less than nothing",就等於我的會計職業,我的枯燥得能燃燒起來的帳簿,我周圍那些光怪陸離的人和事。也等於這個與從前沒什麼差別的春天,等於這些在路上飛揚的,空虛的,人生一般的彩色塑料垃圾袋。

可是,當我下了樓,(吃過了早飯沒有呢,我不記得了。Who knows?)往車站走去的時候,我驚呆了。

那滿地的樹呵--沒有來得及打開芽苞的,夏夜裡將會在風雨中嘩嘩地唱著歌的楊樹;不久就會用那些紫紅色的,帶著絨毛和穗子的小果把路邊鋪紅的槭樹;此時再也不堪被行人攀折的柳樹;永遠是隨隨便便,散散淡淡的榆樹;兩個月後將把苦澀的心香吐露給夏天的丁香樹;枝葉猶翠的,三角形的寶塔般的松樹……那遍地的樹呵。

他們躺得到處都是,面上毫無表情,身上也沒有血。

樹沒有表情,樹也沒有血。所以樹只不過是樹,所以被砍倒了的樹就不再是樹。

他們已經成了屍體。那些剛剛萌出綠葉的屍體,躺在污濁的空氣里。還有那些殘肢斷臂。沒有一點聲音,除了風。除了幻覺中聽到的那個叫芬的小姑娘的喊聲:"可是這不公平!"

我也沒有聲音。沉默已經是我的習慣,我的習慣也是沉默。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很快地。修橋,這不過是因為修橋;而修橋,不過是因為人已經變得無路可走了。

我很自然地想起了Queensbh大橋,想起夏洛和威伯的那段對話來:

"……他們只是覺得那上面比別的地方更好,所以就不停地在上面來回疾馳。如果他們頭朝下靜靜地掛在橋上等著,也許會等來一些好東西吧。可他們卻不這麼做--人們總是在橋上狂奔,狂奔,狂奔,每分鐘都是如此。"

是的,所有的人都在狂奔。狂奔的途中一切都變得模糊和渺小--因為什麼都被遺忘,或者說被遺棄了,何況是普普通通的樹?

樹也是生命。樹有自由生長的權利,有被栽種的權利,也應該有生存的權利。

所以,望著那滿地的屍體,我分明嗅到了一股謀殺的血腥。

如果《莊子》里的那棵"不材"的"大木"生長在我們這裡的話,也不會"終其天年"的,因為修橋是不需要別的理由的。上了公共汽車,我還在沉默中,並因此而痛苦。

那些樹好像也是我砍的,我的手中也有綠色的血。

這些樹,最老的有幾十年了,最年輕的又有幾年了呢?Who knows?因為沒有人會給他們立碑,把生卒年月寫在上面。但我知道,這些年來,他們曾給過我多少安慰,從這個塵囂甚上的世界裡。我也知道,一夜之間,他們全被屠殺了。一棵也沒有留下。

生命來得這麼難,卻去得這麼容易。

此刻,坐在夜燈下,想著那些別這個世界而去的樹,不禁又想起了我今天剛校對、修改完的美國作家懷特(E.B.White)寫的童話《夏洛的網》。

所謂童話,大抵都是幻想的,裡面的生物都可以說話的。《夏洛的網》也是這樣的,但又有所不同--因為這本書裡面著重強調的是:生命,不管是人還是動物的生命,都是一樣平等的生命。都有著自己的生存權利。所以一頭相對龐大的小豬威伯和渺小的蜘蛛可以成為朋友,所以作為人類成員之一的芬可以和威伯交流感情。

生命都是一樣可貴的,情感都是一樣相通的,不管在怎樣的生命之間;生活都是一樣有悲有喜的,其意義都是各不相同的,不管你如何去度過。

所以,在我眼裡。這本書不只是童話,而是一部關於生命和死亡的,最嚴肅不過的傑作。

愛與被愛,記憶與遺忘,虛偽與真實,友誼與孤獨,痛楚與歡愉,卑鄙與崇高。還有生命。還有死亡。還有生活的態度及意義……人世間所有的美好,生命中所有的真諦,似乎都被我譯成中文後還不足六萬字的這本小書所涵包了,我怎能不稱其為傑作呢?

在這本書里,任何一個生命都不能被無緣無故地消滅,所以我們才會聽到威伯和他的朋友們的故事。我今早目睹的那種慘劇,在本書里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因為"這太不公平了"--也許就因此,這書才被定義為童話?

生命是嚴肅的,死亡也是。夏洛的死不是一個悲劇,因為她的生命已經達到了圓滿,就像書中描寫的那些蘋果樹上的蘋果,紅透了就要熟落,被人品嘗一樣,夏洛的精神必將被我們一再的"品嘗",所以夏洛的靈魂是永生的。不死的。長在的。永恆的。閃光的。不滅的……儘管如此,翻譯到夏洛死亡的那一章時,我還是忍不住悄悄地哭了。

我怎麼變得這麼脆弱,居然會為一隻微不足道的蜘蛛哭泣?但我很高興我還能有這樣的脆弱。它證明我還活著,我還有呼吸。

和夏洛比起來,威伯的命運要讓我們欣慰得多。他被拯救了兩次--被芬,被夏洛;被純真,被友情所拯救。

愛情當然是重要的。但我想,純真和友情也同樣,或者更重要。可能懷特也是這麼想的吧,不然他又怎麼會寫《夏洛的網》?

阿拉貝爾不會救威伯,祖克曼不會救威伯,展覽會的裁判也不會救威伯。在這些成人的眼裡,威伯只是一頭豬。但在芬的眼裡,威伯首先是一個有權活下去的生命,其次才是一頭豬,所以威伯才會活下來。

對成人來說,芬的想法是"天真",甚至"荒謬"的,所以芬後來差點被帶到大鬍子醫生那裡去。其實,芬的這個想法不是"天真",應該是"純真"才對--我們人人都曾有過純真,只是長大後就喪失了。因此,現在的我們才不屑的稱這種想法為"天真",用著一種酸溜溜的口氣。後來,芬也漸漸喪失了這種純真,幸好她還剩下了"善良"。而我們很多人,連最起碼的善良都沒有了,只有著老鼠坦普爾曼一樣的貪慾。

至於友情是如何拯救了威伯,書里都寫著呢,我就不多說了。我只想說的是,如果愛情是太陽,那麼太陽也有墜落的一天;而友情卻是光,它將永遠存在,比造物主存在得還要久,它不但讓生命更有意義,還給你生存的勇氣,激發你的創造力。

所以說,沒有威伯,夏洛的網就不會那麼獨一無二的完美;沒有夏洛,威伯永遠也不會閃光。友誼的意義及價值也就在這裡。夏洛死前與威伯的對話就說明了這一點。但我卻不願在這裡引用,儘管這是書中最重要,最感人的段落。一是因為我的譯文太差,二是怕重讀時會讓我再次陷入那不能自拔的悲傷之中。

與夏洛和威伯形成對比的,不用說,就是老鼠坦普爾曼了。儘管很多關鍵的時刻都是他幫了忙,但人們還是討厭他。他不明白為什麼,可我明白。那是因為他付出的目的,是為了索取更多回報。也因為他那自私的生活態度。這樣的生命是沒什麼意義的--所以不管他長得多肥,都是一隻討厭的老鼠。但是,有人比他還不如。

與動物們相對比的,是人。這本書里對人的著墨不多,但卻把人物刻畫得十分生動,從中也能給我們不少啟示。

這本書里,共有四個最大的成功:除了芬、夏洛救了威伯,威伯交了朋友外,還有一個,就是祖克曼的成功。也就是人的成功。當站在大看台上,被掌聲和歡呼聲包圍時,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獲得了最大的成功,因而終生感到滿足。

可這是虛榮的成功,一錢不值的成功,欺騙的成功。它就同小羊說的那樣:"比啥都不是還不是"。也不光是祖克曼,人類追求的多是這種成功,這種站在展覽會大看台上的成功。但等到展覽會過去,這一切都將被無情的遺忘。所以我認為,僅僅是我認為,生命的意義絕對不在這種所謂的成功里。

在我翻譯此書的過程中,一位因《夏洛的網》而認識的朋友暮紫,曾經告訴過我,他在海外的一個懂中文的朋友聽說我要把《夏洛的網》譯成中文,認為那很難,原因之一就是裡面的思想和中國人的傳統思想不同,我們未必能理解。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這裡,我想簡單地就此說幾句。

以我們的傳統習慣看來,夏洛的宣傳就是騙子的宣傳,因而是不值得提倡的。因為我們曾經不喜歡宣傳(只喜歡教育,訓誡),認為"酒香不怕巷子深",又何必多說別的呢?(現在正相反,很香的巷子里裝的只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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