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這是海萍千挑萬選租來的安身立命之地。每個月650塊。她原本只想在這裡過度一下,沒想到一度就是五年。這期間,她和老公辦了婚姻大事,換了N個工作,妹妹海藻借住了大半年,兒子出生後回來的第一個家。一生中幾乎所有的大事,就在這租住的10平方米屋檐下完成了。

海萍原本想,等一攢夠首期就買房子,然後就有自己的窩啦!

路漫漫其修遠兮。五年的血淚路走下來,她發現,攢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漲價的速度,而且距離越來越遠。再等下去,也許到入土的那一天,海萍還是住在這10平方米的房子里。如果這幢古老的石庫門房子不拆的話,她會一直租下去,一直節衣縮食,一直湊不夠房錢,一直跟其他五家共用二樓半的那個小廁所,一直為多攤了幾塊錢的水費而慪氣。也許到最後,就跟二樓的老李家一樣,祖孫三代共住一間。放個屁聲音大點兒三樓的樓板都震顫。

海萍每次路過二樓上三樓的時候,都喜歡,或者潛意識裡很滿足地朝那間和自己家面積一樣大的10平方米小屋望進去,看看那張雙層床和斜靠在門邊的行軍摺疊床。也許是房間實在太小了,二樓老李家從不關房門,甚至大冬天也敞著,東西堆得漫到門外,至少李奶奶那張小板凳就一直放在過道上。而他家吃飯從沒在一桌過,都是分餐,每次上桌一個人,或者老李端著碗去樓下的弄堂吃飯。

望著無處藏身的老李,海萍的心態就平和多了。至少,在人均面積上,海萍不是這座城市裡佔有率最低的人。同樣一間屋子,她還佔5個平方米呢!人就是靠這種比下有餘才能有活下去的信念。若總是比上不足,大部分人都會罹患憂鬱症。比方說貝克漢姆,因為沒住進白金漢宮而鬱鬱寡歡。

海萍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都怪你。」對這話,蘇淳已經習慣了,每次都笑著回答:「好,怪我,怪我。」

早上海萍在轉不開身的小地方居然還四處找鑰匙的時候,她會嚷嚷:「都怪你!為什麼昨晚不提醒我放包里?」蘇淳完全意識不到這原本是海萍的錯,總是一邊幫忙找,一邊說:「怪我!怪我!」蘇淳也鬧不明白,這麼小的一片地方,為什麼跟迷宮一樣總有無盡的空間可以隱藏這些小東西,比方說擦桌子的時候不小心把它蹭進鞋窠里,或者被一份報紙壓著就消失了。有時候蘇淳會安慰自己,虧得地方小,所以東西才好找,若換套100平方米的大房子,每天不要上班了,整天捉迷藏。

這話,蘇淳曾經跟海萍開過玩笑。海萍嚴肅地說:「絕對不會。房子大了才會有序,所有東西歸位,我會在進門的牆上釘個雜品袋,把傘、鑰匙、信件都放進去。所有的鞋子不會這樣敞在房間里,要收進鞋櫃。電視機不要放在書桌下面,每次看的時候蹲著,要放在電視柜上,電腦也會有自己的房間。我要做一套海爾櫥具,買一套美國的康寧餐具……」蘇淳每次到這時候都後悔跟海萍提房子的事。她似乎早已成竹在胸,要買什麼樣的房屋,什麼樣的朝向,怎樣裝修,牆是什麼顏色,家裡要添置什麼細軟,精確到在玄關安一面照妖鏡。

每到這個時分,海萍的臉蛋就洋溢著一層興奮的紅光,鼻翼也會因為興奮而擴張,手腳揮劃之處,你得提防她踢到地上的電視或者不小心手撞著牆。蘇淳會假裝不經意地用手攔一下她大幅度的舉動,以免她在受到磕碰的時候突然夢醒,進而因眼前現實的對比更加沮喪。

海萍在談論房子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細節都設計好了,獨獨不談錢。主要是,這一點沒法談。一涉及到這方面,所有的夢想,就只能稱之為夢想了。

其實,3年前,就在3年前,就在海萍的肚子剛剛有點鼓起來的時候,他們家差點就有一套房子了。如果海萍當時更加實際點兒的話。

那時候,上海的房價正小荷初露尖角地開始上揚。在沉寂了10年之後,上海的房子跟剛剛蘇醒的冬草一樣,飄出一點春意。海萍那時候剛懷孕5個月。原本,那是買房子的最好時機。

趁走得動,海萍每天下了班就拉著蘇淳去看上海各區的二手房。那時候的房地產市場,我們可以稱為「英雄死了」,至少假寐著,幾乎不見什麼新樓開盤。那時候是海萍對上海交通最熟悉的時候。她除了懷孕的喜悅,就沉浸在一張市內交通圖上。每天依地圖標出房子的位置,然後查看有幾路車到達上班的地方,估算路上要多少時間;那個時候,任何一個路人隨便問海萍一條巴士的路線,她都可以準確地告訴你去向。

按這種勢頭,原本在海萍生產前,就可以定下房子了。只可惜,功虧一簣,人哪,心存貪念。

當時,小夫妻倆手頭存款4萬,加兩家湊的錢,夠付一套中小戶型的二手房首期。也就是在藍村路或者張揚路附近吧!天哪!藍村路啊!張揚路啊!這個地段放在現在,隨便什麼房子,都得上百萬以上啊!肉痛!

房產經紀人打電話來約看房子。到地方一瞧,小小的兩室一廳,屬於90年代初的設計,所有的房門都對著客廳開,廚房,廁所,兩個卧室。所以那個廳純粹是過道,基本上放不了什麼傢具。 當時的房主就任那一片空著。海萍不是很滿意。兩間卧室,一間朝北,一間朝東。就這種戶型,來看房的人居然佔滿了小廳,總共得五對夫妻吧!有老有小。再加上擠門口的幾撥房產經紀人,整座屋子給人的感覺極其壓抑。

海萍面上不露聲色,心裡暗暗「切」了一聲,想:「造勢啊!嚇人啊!以為來的人多就賣得掉啊!這種房子,送給我都不要!孩子難道住北間?電腦電視不還是沒地方放嗎?這種生活,與我心中所想的,差別太遠了吧!」

房主就開始指著每家的女主人問:「你要不要?你要不要?」第一個問海萍,海萍顯然搖頭,根本沒問蘇淳的意見。問到第二家,那個女主人就已經表現出意向了,仔細問一下估價,好像是30萬。就這種十多年房齡的房子,房主好意思要30萬!看那牆,都起皮了!看那地板,還是革的!看那廚房的水喉,還是裸露的!這種房子也好意思說30萬,一定是窮瘋了。

海萍嘴角都止不住揚起一絲蔑笑。

海萍如果能預料到以後的勢頭,她就該哭了。

這世界上聰明人很多。海萍在審時度勢上,應該算傻的。

第三對夫妻根本沒有掰價的意思,就打算當場掏預付金了。第四對夫妻和第五對夫妻開始往上加價,其中一個說,我加你兩萬,就這麼定了,你不要再給人看了。

海萍拉著蘇淳就出門了。

絕對不要和白痴一起看房。絕對不要和托兒一起看房。這會干擾你的正常思維。

當時海萍是這樣想的。

那是海萍看的第一套房子。

然後,在兒子出生前的那一段時間裡,海萍又陸陸續續看過幾套房子,房價已經有加速上揚的趨勢,海萍發覺自己也走入以前那堆白痴和托兒的圈子。無論多爛的房子,走進去第一件事情就想給個價兒,先從氣勢上把對手壓倒,買下再說。

但海萍總是失敗。曾有一次,在現場,海萍都快成佼佼者了,沒人能出過她的在房東要價基礎上多給4萬的價錢。她獰笑著得意,終於勝券在握。我海萍也是有資產的人了!

其實,那套房子還不如第一套房子。海萍邊出價邊懷念那個大大的北間,那傲人的層高。至少從使用面積上說,那套房子還是適合居住的。若是當時橫心買下,屋子上下隔隔,能整出四室兩廳啊!

就在某個夜晚,海萍曾經掏出4000塊訂金,買下過一套面積60平方米的二手房。那時候,海萍的肚子都已經跟吹大的氣球一樣了,主要也是實在不能等了。

誰知,三天以後,房主來個電話,說:「對不起,訂金還你,我再補500塊你的損失,我不能把房子賣你了。有人比你多出兩萬五。」

為了肚子里的寶寶,海萍不斷深呼吸,壓制怒氣,說:「勿氣勿氣。一套破房子而已,一個不守信的破人而已。等媽媽有了錢,給寶寶買別墅去!」

因為這次震驚加失望,海萍的看房事業在其最高潮處戛然而止。就像是舞台上指揮者沖向高處的手脫臼,就像夫妻生活中酣暢之處老公縮陽。總之,在不甘心、憤怒和焦慮中,海萍進入另一個階段的衝刺。房子就暫時擱淺。

然後海萍就有了兒子歡歡。

歡歡的到來,讓海萍的生活突然陷入一種紛亂的茫然。雖然全身心迎接,但還是沒想到,一個小毛孩子竟然這麼能糟蹋錢!那糟蹋的,都是海萍未來一平方米一平方米的房子啊!

歡歡一個月的口糧比他們夫妻倆吃得都多。光吃也就罷了,他還拉呢!一罐進口奶粉一百多塊,一包尿布也一百多。看著存款單上的房屋藍圖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墜落,海萍常常面對滿垃圾袋沉甸甸的尿不濕戀戀不捨。這扔出去的,都是票票啊!她恨恨地在兒子肥屁屁上拍了一巴掌:「你進出雙向收費啊!比中國移動還狠!」

家裡因為外婆的到來而更顯得擁擠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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